购物中心的白炽灯光像一层冰冷的釉质,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寸光洁的地砖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上。孟念站在这片人为的白昼里,却感觉自己站在一片荒原的边缘。她的手指刚刚划过一件真丝长裙的冰凉触感,那细腻的纹理像是一种无声的许诺,许诺穿上它便能拥有另一种人生。但许诺之下,是灵魂深处裂缝传来的、熟悉的嘶鸣。
这时,她看见了陈芳。
陈芳是商场清洁部的,一个总把自己缩在宽大工装里的女人。眼下的青黑像是无法褪去的墨迹,嘴角习惯性地向下弯着,刻着生活重压的犁痕。此刻,她正站在员工通道的阴影里,眼神怯懦地望向一家咖啡店门外贴着的招聘启事,手指反复绞着抹布的一角。
孟念走了过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带回响。陈芳受惊般抬起头,眼神闪躲。
“孟小姐。”
“想换工作?”孟念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得像一把手术刀。
陈芳愣了一下,随即苦涩地摇摇头,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我……我这样的,年纪大了,脑子也不活络,还……怕人家不要我。”
“抑郁”这个词,她没有说出口,但它像一层无形的油腻雾气,笼罩着她,明眼人都能看见。
孟念看着她,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层自我保护的躯壳,看到了里面那个因为长期被拒绝、被否定而蜷缩起来的灵魂。她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暖意,反而带着一种洞悉残酷规则的冰冷。
“你身上有一个特点,独一无二,而且,”孟念顿了顿,吐出两个字,“王炸。”
陈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像溺水者看到了遥远的浮木。“什……什么?”
“亮出这张牌,百分之九十九的老板,都会要你。”孟念的语气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王炸……”陈芳喃喃自语,枯槁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困惑。她开始努力地思索,掰着手指,声音渐渐带上了些许希冀,“是……是我能吃苦?我力气还行,不怕脏……或者,是我做事仔细?我打扫卫生很干净的……还是,我、我可以加班?”
每说出一个猜测,她都望向孟念,像等待审判。而孟念只是沉默地摇头,那沉默像不断垒高的墙,将陈芳微弱的希望一点点压垮。她猜了好久,几乎将自己所能想到的、属于一个底层劳动者的“优点”都数了一遍,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只剩下无力的喘息。她猜不出来。她无法想象,在自己这片价值的废墟上,还能有什么东西配称为“王炸”。
通道外的商场中庭,巨大的广告屏上正轮番播放着奢侈品的最新代言,模特们眼神睥睨,仿佛拥有整个世界。光影流转,映在孟念深不见底的瞳孔里。
“你的王牌就是,”孟念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所有虚幻的期待,“你要价低,不会要求开太高的薪水。”
空气凝固了。
陈芳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双原本还带着一丝探寻火花的眼睛,瞬间黯淡成死灰。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却没能组成任何词语。不是勤劳,不是仔细,不是任何与她作为一个“人”相关的品质,而是她的“廉价”。她最大的价值,竟在于她的“不值钱”。
孟念看着她如遭雷击的表情,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感到屈辱?觉得这不公平?”她微微侧头,像是在倾听来自商场各个角落的无形声音,“但这就是规则。你的‘不要太多’,恰恰是这个世界最容易理解和接纳你的语言。它比任何承诺都有效。”
陈芳佝偻着背,像一瞬间被抽走了脊梁。她默默地拿起手边的拖把,开始机械地擦拭着本就光洁的地面,一下,又一下。她没有再看孟念,也没有再看那张招聘启事。她明白了,那张所谓的“王炸”,是她最后的选择,也是她无法挣脱的烙印。她用它换来的或许是一个机会,但同时也坐实了某种东西——那个她一直在对抗的,关于自身毫无价值的可怕猜想。
孟念站在原地,看着陈芳拖着沉重的清洁车,慢慢消失在通道尽头的黑暗里。她指尖那件真丝长裙的触感似乎还在,冰凉,滑腻。
那天晚上,孟念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商品包装盒堆砌而成的迷宫中。她看见陈芳穿着一件用写满数字的价签缝制成的华服,在迷宫中茫然行走。每一个遇到她的人,无论是西装革履的老板还是光鲜亮丽的顾客,都没有看她的脸,而是直接看向她衣服上的价签,然后露出满意的、甚至是贪婪的笑容。
陈芳也在笑,但那笑容空洞而扭曲,像一张画上去的面具。她不停地走,身上的价签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压得她步履蹒跚,几乎要跪倒在地。而迷宫的上空,回荡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喧嚣,那是消费主义永不停歇的赞歌,也是无数灵魂在交换中发出的、细微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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