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铺的日子,像山涧里的溪流,表面平静,底下却潜藏着冰冷的石头和看不见的漩涡。时间在这里以草药的煎煮次数、伤员体温的起伏和日渐减少的粮食储备来计算。
祠堂临时医护所的气味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草药的清苦,伤口化脓的腥甜,煮沸布带的碱水味,还有干草被体温烘烤后散发出的、略带霉味的暖意。我成了这里的常客,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二蛋。
他的病情如同这太行山的天气,反复无常。那天清晨短暂的清醒和那声“哥”之后,他又陷入了持续的高热和昏沉。小何卫生员——全名何秀芹,是个话不多但手脚极其利落的姑娘,据说是跟着部队里一个老郎中学了几年,被迫成了这石匠铺唯一的“专业”医护人员。她每天都会来给二蛋检查,喂药,擦拭身体。
“体温还是没降下去,肺里的啰音也没消。”何秀芹收起用竹筒自制的听诊器,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消炎的蒲公英、鱼腥草都用上了,效果太慢。要是能有西药……”
她没再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磺胺、奎宁这些宝贵的西药,在主力部队都是稀缺物资,更别说这偏远的山村据点了。
我只能更勤快地用湿布给他擦拭额头、腋下,试图用物理方式带走一些热量。我学着何秀芹的样子,辨认着瓦罐里翻滚的草药,掌握火候,按时给他喂下那苦涩的汁液。喂药是件极其困难的事,他大多时候牙关紧咬,意识模糊,我需要极有耐心地一点点撬开他的嘴唇,用竹勺小心地滴进去,生怕他呛到。
张铁锤偶尔会拄着棍子过来看看。他的腿伤在何秀芹用草药外敷和内服下,红肿消褪了不少,虽然走路还瘸,但已无大碍。他通常只是沉默地站在干草铺边,看上一会儿,然后拍拍我的肩膀,什么也不说,又默默离开。他手下的兵,伤势较轻的,已经开始帮着村民干些杂活,比如修补屋顶、加固篱笆,算是以工代赈,也借此融入这里的生活。他们与八路军战士和民兵之间,那种最初的隔阂和警惕,在共同的劳作和有限的交流中,似乎正在慢慢消融。
李老蔫牺牲的消息,老耿选择在一个傍晚,委婉地告诉了张铁锤和我们几个原国民党士兵。当时我们正围坐在祠堂外空地上喝稀粥,夕阳的余晖将每个人的脸都染成了古铜色。
“……李排长他们,在黑风寨打得很英勇,吸引了大量鬼子,为我们突围创造了决定性的机会。”老耿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我们心上,“他们……全部殉国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粥碗停在嘴边,咀嚼的动作僵住。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确切的消息传来,那种钝痛依旧清晰无比。我想起李老蔫临走前那句“等打跑了鬼子,老子请你喝酒”,想起他擦拭汉阳造时专注的神情,想起他决定留下断后时那决绝的背影。
张铁锤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手里的粗陶碗差点掉落。他死死攥着碗沿,指节发白,良久,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没有人说话。只有晚风吹过老槐树枝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归鸟啼鸣。
那一晚,祠堂里的气氛格外沉闷。失去战友的悲痛,像无形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但奇怪的是,这种共同的悲伤,并没有击垮我们,反而像一种粘合剂,将我们这些来自不同阵营、却共同经历了生死和别离的人,更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们不再仅仅是“友军”,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难友”,是背负着同样沉重记忆的兄弟。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二蛋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他开始剧烈地抽搐,呼吸变得极其困难,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脸色由苍白转为骇人的青紫色。
“不好!痰堵住了!”何秀芹被我叫醒,冲过来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她试图用手指去抠,但无济于事。二蛋的瞳孔开始散大,身体绷得像一张弓。
我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着他,感觉他的生命正在我怀里飞速流逝。“二蛋!二蛋!撑住啊!”我绝望地呼喊,声音嘶哑。
何秀芹急得满头大汗,她环顾四周,目光突然落在角落里一个正在熬药的瓦罐上。她冲过去,一把抓起旁边用来扇火的大蒲扇,又迅速跑回来。
“把他扶起来!快!”她命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我连忙照做,将二蛋半抱在怀里。何秀芹用蒲扇对着二蛋的口鼻,开始有节奏地、用力地扇风!
一下,两下,三下……
这看似荒谬的举动,却仿佛产生了效果。强烈的气流刺激似乎打通了某种关卡,二蛋猛地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大口浓稠的、带着血丝的黄痰被他咳了出来!
随着这口痰的咳出,他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瘫软在我怀里,但那种骇人的青紫色却迅速从脸上褪去,呼吸虽然微弱,却重新变得顺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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