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阁里的光线是带着灰尘的,像旧式洋楼里拉了多年的窗帘布,永远洗不干净,也透不进阳光,只留下一片病态的、黄昏似的灰白。
贾充跨进来的时候,并没有那种通常武将的威猛,反倒像一具精心雕刻的冰塑。他的袍角不沾染地上的浮尘,他的目光更是冷淡得像从浸了冰水的丝绸上滑过去。那是一种带着极度效率的冷漠,不浪费任何情绪,直奔主题。
曹髦没有立刻转过身。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一卷《汉书》合上,动作像是在打发时间,又像是在强调自己的清闲与不务正业。
“贾中郎,你倒是来得巧。” 曹髦笑了,那笑容像是旧画卷上晕开的一点墨,有些勉强,又有些惘然,“朕正为丹青笔墨犯愁。这世上,到底是做文章更难,还是做人更难?”
贾充并不回答这些文雅的哲学问题。他只拱手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却平得像一池死水。
“大将军深忧陛下过于劳顿,特命臣来,瞧瞧东阁修缮可曾齐备。若是陛下在清修中有所不满,臣等也好立刻改正。”
他的目光绕过了曹髦,轻巧地停在了方才退下的那两位“隐士”身上。王沈与王业,此刻正站在一堆竹简旁,努力装出专心致志、避世清高的模样。这两位虽是司马师安插进来的,如今却对这位陛下多有敬意,今日是特地来汇报《魏书》一事的,又恰逢贾充前来,只好安静站在一旁。
这是一种无声的施压。贾充来,不是来看修缮的,是来看人的。
曹髦知道,必须将主动权拉回到艺术的领域。只有艺术与学问的幌子,才能挡住那些赤裸裸的刀枪。
“修缮是小事,刚刚出去的那两位两位君子才是大事。” 曹髦转身,指了指王沈,“朕正请王君为朕解说史书。贾中郎,你熟读史册,想必明白,这世道,最难摹画的,不是山水,而是‘势’。”
贾充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显示出他捕捉到了这个充满危险的词汇。
“何为‘势’?”贾充问道。
“是天下之大势,是人心之去留。” 曹髦走近了那堆竹简。他用指尖拨弄着一片记载着汉末魏初历史的简牍,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自言自语:“昔日,曹公在时,何其豪迈,席卷天下。然,如今这些竹简上的墨迹尚在,当年的人却已经去了。贾中郎,你觉得,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这句话一出,东阁内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王沈和王业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
贾充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似于讥讽的笑意。
“陛下此言差矣。天下历来不是哪个人的天下,而是能‘持之’者的天下。” 贾充的声音是那样稳,稳得像一块浸在寒冰中的石头,“笔墨尚且需要用胶水和石灰才能长久附着于纸上,这万里江山,更要用最强的手段来固化。否则,风一吹,雨一打,便都是空谈。”
他没有说“武力”,没有说“权力”,他说的是“手段”,是“固化”。这比刀枪更让人感到寒冷。
曹髦心底清楚,贾充是在提醒他:曹魏的“势”,已然被司马氏用最强的胶水,固化住了。
“原来如此。” 曹髦故作恍然大悟,随后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历史的记录者。
“王沈、王业二位爱卿,方才朕交给他们一桩差事。” 曹髦指了指角落里放着的丹青,“朕让他们为那幅《洛神赋图》作注,不为别的,只为看他们如何记录这时代。”
贾充走到丹青前,随意扫了一眼,眼神中带着对文人墨客的轻蔑。
“绘画是情志,文字是记录。二者都不过是人世间的皮相。” 贾充淡然道,“若要臣说,这天下最长久的,不是丹青上的颜色,而是留存于军籍和户册上的名字。军队的归属,人口的增减,才是最实在的‘势’。”
他这句话,彻底将这场围绕着艺术的拉锯战,拉回到了最血腥的权力现实中。曹髦明白,贾充不仅知道他关注士族和寒门,甚至知道他可能在通过“隐士”渗透信息。
“贾中郎所言甚是。” 曹髦叹了口气,表现出对政治的厌倦,“看来,朕还是回那堆竹简中去罢。至少,竹简中的人,比眼前的人,要有趣些。”
他将手放在一张案几上,那里摆着他方才交给李昭与焦伯的那份关于淮南军情加密的底稿——当然,现在已经收走了,只留下了几张废弃的草纸。
贾充的目光定在了那张案几上,他那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褶皱。
“陛下近来似乎对南方淮南的地理也颇有兴趣。” 贾充声音如常,却透出一种寒气,“臣方才路过宫门,听到些许风言风语,说是淮南之地,似乎又有些不安分了。”
他并未直接提及诸葛诞,但“不安分”三个字,如同三把钢针,直直刺向曹髦的心脏。贾充在警告:司马氏对任何方向的异动,都了如指掌。
曹髦心中一凛,他立刻明白,贾充来得如此之快,正是因为淮南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司马氏需要确保洛阳的幼帝不会趁乱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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