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队转过山坳时,周七回头望了眼渐远的茅屋。
窗纸上映着个佝偻的影子,正对着泥人轻轻擦拭。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算盘珠吊坠,突然发现——方才陈九指说十几个工匠,可二十年前的匠作监档案里,那批被调去通玄殿的匠人,明明记着。
马蹄踏碎水洼的声响里,周七的算盘珠子突然地卡住。
他低头盯着怀里被体温焐得微潮的口供绢帛,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在绢帛上,将七年前赵崇安掌枢密院的批注晕开一片墨迹。
启王!他猛拽缰绳,青骓马前蹄扬起,溅得前面的沉山袍角全是泥点。
夏启在雨幕里侧过脸,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精钢匕首。
周账房?苏月见拨了拨被雨水黏在额角的发丝,银链在颈间晃出冷光,可是口供有问题?
周七的拇指重重碾过算盘上的铜珠:二十年前铸钟馗像时,赵崇安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司礼丞。他抖开绢帛,雨水顺着字迹往下淌,但陈九指说,当年是赵大人亲自监工——七年前他才爬到枢密使的位置,二十年前哪来的权柄调工匠、封地宫?
温知语的指尖突然掐进掌心。
她在马背上直起腰,腰间玉牌撞在鞍桥上发出脆响:也就是说......她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林中宿鸟扑棱棱飞起,当年断臂毁像的指灵,根本不是赵崇安能做的主!
他不过是替上面的人背黑锅的执行者!
夏启的马鞭地抽在马臀上。
青骓马长嘶一声,率先冲进雨幕。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二十年来压在赵崇安身上的擅动皇陵的罪名,竟成了最完美的遮羞布。
真正的主谋,藏在更阴翳的云层里。
启王府的偏厅灯火彻夜未熄。
夏启的大氅还滴着水,直接甩在门槛上。
他俯身按住案几,指节因用力泛白:调皇室族谱,还有先皇晚年的密折。温知语早抱着一摞羊皮卷候在一旁,发梢的水珠子滴在永乐二十三年的封皮上,晕开个深褐色的圆。
找到了!苏月见的银刃地挑开一卷暗黄的绢帛,烛火被穿堂风掀起,映得她眼底发亮,先皇落水前三月,曾密召三位重臣入通玄殿——赵崇安、贺兰钧(贺兰观雪之父)、还有礼部尚书夜明川。她的刀尖顿在夜明川三个字上,史书记载他同年病逝,但丧仪规格......
只有三品。夏启接口,声音像浸了冰,可夜明川做了十二年礼部尚书,怎么也该追赠一品。他突然抓起那卷《镇魂盟约》,泛黄的纸页在他指下簌簌作响。
最末的血印还清晰可辨,墨迹里混着朱砂:共守龙脉,不得擅启;违者,族灭。
夜昆仑......温知语突然低呼。
她翻出另一本旧账,上面歪歪扭扭记着夜府疯女,每月十五送安神汤的批注,夜明川是她亲兄长。
当年盟约签署后半年,夜明川暴毙;又过三月,先皇落水;再五年,贺兰观雪因谏言不可开镇魂钟被贬......
夏启的笔尖地戳破信纸。
他望着窗外翻涌的乌云,雨幕里似乎浮起夜昆仑疯癫时的模样——她总抱着个褪色的玉牌,嘴里念叨哥哥说过,门不能开。
原来不是疯话,是刻在血脉里的誓言。
去把阿离的密信取来。他突然转身,眼里的暗火几乎要烧穿雨幕,告诉她,她效忠的赵崇安,当年也不过是被按着手盖血印的棋子。温知语欲言又止,最终只将火漆印推到他手边。
烛芯炸响。
夏启的狼毫在信纸上顿了顿,终究没写二字。
他写的是:你要的真相,在通玄殿的断瓦下。墨迹未干,他便将信纸塞进竹筒,火漆重重一按,红蜡溅在案几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苏司使。他抬头时,窗外惊雷正好炸响。
闪电劈亮了苏月见腰间的银链,把这信送到望梦堡。
苏月见接过竹筒的手顿了顿。
她望着夏启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想起陈九指屋里那个泥娃娃——原来有些断了的手,曾捧过最干净的真心。
她将竹筒系在信鸽腿上时,雨丝正顺着鸽羽滑下,在青石板上溅成细小的花。
大人。她转身时,信鸽已扑棱着冲进雨幕,需要派人跟着吗?
夏启摇了摇头。
他望着信鸽消失的方向,指腹轻轻摩挲着案头那卷《镇魂盟约》。
有些秘密,该见天日了。
而他要做的,是把所有被掩埋的手,都摊开在阳光底下——无论它们曾握过刻刀,握过血印,还是握过那口叫的钟。
雨势渐歇时,沉山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启王,医官已到陈九指处。夏启应了声,目光却落在烛火上。
跳动的火焰里,他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雨夜,三个年轻人跪在镇魂钟前,手按血印。
而如今,其中两个的骸骨已凉,剩下的那个,正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攥着最后一把钥匙。
苏月见摸了摸袖中还带着体温的竹筒。
她知道,等这只信鸽掠过望梦堡的飞檐时,另一段被雨幕遮盖的往事,就要被撕开一道裂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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