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开物台的影子拉得老长,沉山的粗布袖口沾着新泥,正用铁钎敲最后一根基石。
三百六十一名匠人的名字还在布墙上翻卷,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方无顶高台吸了去——台心嵌着第一块水泥砖,边角磨得毛糙,却比玄冥教的汉白玉还亮;燧发枪斜插在铜座里,枪管反射着光,像把淬了火的剑;最醒目的是蒸汽机模型,黄铜活塞半露在外,连齿轮咬合的纹路都清晰可辨,底座刻着“庶民之手”四个大字,每个笔画都深深刻进木里。
“都退开!”沉山突然吼了一嗓子。
他扯下脖子上的汗巾甩在地上,布满老茧的手按住台沿。
工兵队里的小年轻们立刻退后三步,玄甲卫的刀鞘撞出轻响。
人群里有老匠师扶着拐棍往前挪,被小丫头拽住袖子:“爷爷你看,那枪托上的刻痕——和我爹修犁铧时打的记号一样!”
沉山吸了口气,声如洪钟:“以前他们说我们造不出神——”他的手指重重拍在蒸汽机模型上,“现在我们说:我们不需要神!”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铁,“滋啦”一声捅进人群里。
老匠师的拐棍“当啷”落地,他跪下去,布满裂痕的手抚过水泥砖上未干的泥印;小丫头把陶哨塞进嘴里猛吹,刺耳的响声混着哭声;连向来冷静的玄甲卫都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他们想起三个月前,就是这水泥砖垫平了护城河,让他们的铁蹄没陷进烂泥里。
温知语站在祭主坛下,素色裙角被风掀起。
她望着开物台上的物件,眼底泛起水光——第一块水泥砖是她跟着夏启在泥地里蹲了三天烧出来的,燧发枪的图纸被她用绣帕包着藏了半宿,怕被雨打湿。
此刻她摸了摸鬓间的木簪,“匠魂”二字硌着耳垂,像句滚烫的誓言。
“阿离姑娘来了。”苏月见的声音从人堆里飘过来。
所有人的脖子都梗得像标枪。
那个总缩在阴影里的影奴,此刻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衣,一步步往祭主坛上走。
她捧的陶罐不大,可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那是她父亲的骨灰,被玄冥教埋在塔基下十年,昨天夜里才被工兵队挖出来。
阿离的手指扣着陶罐边沿,指节泛白。
她走到坛中央,阳光正好晒在罐身上。
有人小声抽气——罐壁上还留着挖出来时的土渣,混着半枚模糊的指纹,像是她父亲临死前最后的挣扎。
“你说我是工具?”她的声音轻,却像根细针,扎破了全场的寂静,“今天我为自己做一次主——”她掀开罐盖,骨灰混着风扬起来,撒在新栽的槐树根下,“我不叫影奴,我叫阿离。自由之离,归来之离。”
空气凝固了一瞬。
然后有人哭出了声——是那个曾被玄冥教鞭打的瘦高少年,他跪坐在地上,肩膀抖得像筛糠;是制药童,他捧着绿焰灯冲过来,灯油溅在阿离脚边,烧出星星点点的光;连向来严肃的周七都红了眼,他攥着怀里的账本,指缝里漏出半张纸——那是阿离的卖身契,今早刚被夏启批了“作废”二字。
掌声像炸雷,从人堆最里层炸开,卷着泥土和热泪,扑向祭主坛。
阿离站在掌声里,终于笑了——那笑很浅,却比玄冥教的“神赐”亮一万倍。
苏月见悄悄退到人群后面,摸了摸腰间的“光明”匕首,又看了眼还在捏陶哨的小丫头——她突然懂了夏启说的“人心若燃”是什么意思:不是供在庙里的冷香,是泥里冒的烟,是灶上滚的汤,是有人叫你名字时,你敢应。
夏启站在开物台上,望着这一幕。
系统提示音还在脑子里响,功勋点数字跳得他眼晕,可他的注意力全在阿离的笑上——三个月前,这个姑娘被捆着扔进他的帐篷,眼睛里没有光,只有认命的灰。
现在她的眼睛里有了星子,和老匠师的、小丫头的、玄甲卫的,全撞在一起,烧得他心口发烫。
他摸出怀里的玉圭残片。
那是块拇指大的碎玉,刻着“夏某监工”四个字,边角还带着被砸断时的锋锐——十年前,他还是个小皇子,跟着工部监造城墙,被奸臣诬陷偷工减料,这玉圭成了“罪证”,被摔成两半。
后来他才知道,城墙根本没塌,是奸臣买通人放了把火,把罪责全推给他。
“有人用三十年建一座吃人的庙……”他举起玉圭,残片在夕阳里泛着冷光,“我用三年,拆了它。”
长明灯的绿焰突然晃了晃。夏启手一松,玉圭掉进灯里。
“轰——”
火焰猛地蹿起三尺高,映得半边天都是红的。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温知语下意识攥紧了木簪,苏月见的匕首鞘撞在坛沿上,沉山的铁钎“当啷”落地——他们都看见,那残玉在火里裂成更小的碎片,像极了十年前那个雨夜,碎在金銮殿上的声响。
“接下来——”夏启望着南方,京城的方向藏在暮色里,可他看得见,“该去看看,其他六座门,还关着多少不该关的灵魂。”
话音未落,远方传来马蹄声。
那声音像闷雷,从地平线滚过来。
人群突然静了,连最调皮的娃都捂住了嘴。
夏启眯起眼——来的是黑骑,玄甲裹着暮色,马背上的旗子卷着风,看不清绣的是什么。
但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商队,不是附近的农户,是冲他来的。
马蹄声在十里外的驿站停了。
夏启望着那片模糊的黑影,嘴角慢慢勾起来。
他摸了摸开物台上的蒸汽机模型,齿轮在掌心里硌出印子——旧神的庙拆了,新的火种烧起来了,该来的,迟早要来。
风掀起他的玄色大氅,像面猎猎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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