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镇外的荒坡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
三百七十二块黑石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围成的圆阵中央,那口漆着“待葬食魂者”的空棺正凝着露水。
夏启的玄色大氅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玄鸟玉牌——那是他在矿坑里扒了三天三夜,从瓦砾堆里捡回的最后一件皇族信物。
“殿下,时辰到了。”沉山的声音混着甲胄摩擦声从身后传来。
这位铁打的训练官今早特意卸了护心镜,露出左胸处新绣的玄鸟图腾——是昨夜他亲手拆了旧战袍,用女儿的绣线连夜赶制的。
夏启没有回头。
他望着圆阵外密密麻麻的人群:卖炊饼的王婶攥着半块焦黑的木牌,指节发白;石匠的儿子把工牌贴在胸口,那上面“玄冥祠”三个字被磨得发亮;甚至有头发花白的老妇,捧着个褪色的襁褓——听说她的孙儿刚满月,就被庆王府的人以“充匠籍”为由抱走,至今未归。
“点火。”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冻土上。
沉山递来的火折子“刺啦”一声窜起蓝焰。
夏启接过时,指腹擦过火折子粗糙的边缘——和当年矿坑里的碎石触感一模一样。
他弯腰将火折子凑向供桌,纸灰堆里突然飘起一片碎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张二狗,石匠,三十岁”。
那是昨夜阿离逐户走访时,从王婶灶膛里抢出来的。
“今日不祭神,不拜官。”他直起身子,火光映得眼尾发红,“只送那些被名字吞掉的人——回家。”
纸灰“轰”地腾起,像一朵烧红的云。
人群里先是死寂,接着爆发出压抑的呜咽。
王婶踉跄着扑到圆阵边,把木牌塞进石缝:“我家男人叫李铁柱,爱吃我做的糖炊饼!”石匠的儿子跟着跪下,工牌撞在黑石上发出脆响:“我爹叫陈有财,他说等修完祠,要给我打副石弹弓!”
山风卷着哭声往镇外去了。
夏启望着人群中自发跪成的长队,喉结动了动——三天前他在议事厅拍板设无名坛时,温知语还皱着眉说“民智未开,恐生变乱”,可此刻这些连自己名字都未必写全的百姓,却把三百七十二个亡魂的名字,刻进了骨头里。
“殿下,温参议求见。”周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怀里抱着一卷新简,竹片边缘还沾着墨渍。
夏启转身时,看见温知语正站在坡下。
她往日束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散了几缕,素色襦裙上沾着星点墨迹——显然是连夜赶工。
待走近了,他闻见她袖间飘来的松烟墨香,混着点熬药的苦,想起前半夜她咳得直捶胸口,却硬说“不妨事,归名策得赶在祭礼前成稿”。
“三策在此。”温知语展开竹简,第一片上“悬榜”二字力透纸背,“小罪示众,大罪待审,断了污吏‘法不责众’的念想。”她翻到第二片,墨迹稍淡,“赎令换粮——北境春荒在即,百姓宁可信粮袋,不信官印。”最后一片边缘卷着毛边,“匠籍复名堂……”她声音轻了些,“那些被抹去的技艺,总得有人接着。”
夏启的指尖划过“承技”二字。
他想起半月前在铁匠铺,老匠头摸着蒸汽机图纸直掉泪:“我师父的师父,就差这一步就能造出水力锻锤……”如今这些断了线的技艺,终于能顺着族谱,流回后人手里了。
“好。”他把竹简往怀里一收,“明日让阿离跟着讲经台去各村,把策文念给不识字的。”
温知语眼尾微弯。
她原以为夏启会先问“可稳得住人心”,却不想他直接想到了“传得进人心”——这才是那个能在矿坑里扒出玄鸟玉牌的七皇子,从来不是要做给天看,是要做给人看。
“外情司那边有消息了。”苏月见的声音从坡下传来。
她今日没穿护卫短打,换了身粗布襦裙,腰间却仍别着那把淬毒的柳叶刀——习惯改不了。
“讲经台过了十八村,有十七村自发掘出遗骨。”她抛来块染血的布片,“这是青牛村老猎户在菜窖里找到的,裹着个石匠的断指,指节上还留着凿子印。”
夏启捏着布片,能摸到上面干透的血痂硌手。
他想起裴文昭残纸上的“他们认得玄鸟”——原来不是玄鸟认不得,是有些人,把玄鸟的眼睛蒙住了太久。
“去把这些遗骨迁到启明园。”他对苏月见说,“立碑的时候,名字要刻拳头大。”
苏月见应了一声,转身时瞥见阿离正站在讲经车边。
那姑娘往日总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衫,今日却在鬓角别了朵小蓝花——是刚才有个村妇硬塞给她的,说“念得人心疼,得戴朵花冲冲晦气”。
日头渐渐爬上山脊。
夏启望着圆阵里越堆越高的木牌、工牌、褪色的襁褓,忽然听见沉山在身后低喝:“巡井队的,都挺尸呢?把遗骨箱搬过来!”
他转头,看见沉山正踹着几个巡警队员的屁股。
那些人往日总扛着探测地宫的声波锤,此刻却手忙脚乱地搬木箱,锤头撞在青石上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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