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的钟声仿佛还在耳畔回响,苏州官舍的日子依旧在荷香与书声中平静流淌。贺延庭将那份来自京城的隐忧压在心底,愈发专注于府学事务与教导承业。他甚至开始着手整理苏州本地的一些文献,打算编纂一本风物志,似乎决意将才学尽数倾注于这江南一隅。
沈知微乐见其成,将家中打理得愈发温馨舒适。予安的身体在江南水汽的滋养下,几乎与健康孩童无异,只是性子依旧安静,喜欢偎在母亲身边,或是看哥哥读书习字。承业则像一株汲取了充足养分的小树,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进步神速,已能背诵不少诗词,字也写得端正了许多。
这日午后,骤雨初歇,天际挂起一弯绚烂的彩虹。贺延庭正抱着予安在廊下指认彩虹的颜色,承业在一旁大声背诵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童声稚嫩,却气势十足。沈知微看着这一幕,唇角含笑,只愿岁月永远停留在这般静好之时。
然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官舍的宁静。门房慌慌张张跑来禀报:“老爷,夫人,京城……京城来了天使!已到府门外了!”
天使?!贺延庭与沈知微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一丝不祥的预感。京城为何突然派来天使?是福是祸?
来不及细想,贺延庭立刻整理衣冠,沈知微也匆忙唤来刘妈妈照看孩子,夫妻二人疾步走向前厅。
前来宣旨的是一位面生的中年内侍,神色肃穆,身后跟着数名风尘仆仆的护卫。见贺延庭与沈知微出来,内侍展开手中明黄绢帛,尖细的声音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前翰林院侍讲、苏州府学政贺延庭,学殖醇深,才识明练……前者所呈《漕运利弊疏》,朕常览之,深以为然。今漕务革新在即,正需干才……特旨,着贺延庭即日卸任苏州府学政,擢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加朝议大夫衔,赐驿返京,不得延误……钦此!”
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正五品!且是掌管漕粮、盐课等要务的实缺!
这道圣旨,如同晴天霹雳,将贺延庭与沈知微震在当场。他们预想过京中可能会有波澜,却万万没想到,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突然、如此强势地,将他们重新拉回那个权力漩涡!
贺延庭心中五味杂陈。陛下的赏识与提拔,他自然感激;重返中枢,施展抱负的机会近在眼前,他亦有心潮澎湃。可……予安呢?苏州温润的气候好不容易将养得他有了起色,一旦回到京城那干冷之地,旧疾复发该如何是好?
沈知微更是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京城……那座让她爱恨交织的城池,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还有予安孱弱的身体……她几乎能预见回到那里后,将要面临怎样的忧惧与煎熬。
“贺郎中,接旨吧。”内侍见二人怔忡,出声提醒,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贺延庭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撩袍跪倒:“臣……贺延庭,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知微也随之木然地跪下,叩首。
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贺延庭只觉得手心一片冰凉。内侍传达完旨意,语气稍缓:“陛下对贺郎中期望甚深,望郎中不负圣恩,早日返京履职。咱家还要去杭州府传旨,便不久留了。”
送走天使,官舍内一片死寂。仆役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承业被这严肃的气氛吓到,躲在刘妈妈身后,小声问:“爹爹……我们要走了吗?”
贺延庭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着那卷圣旨,指节泛白。
沈知微走到他身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延庭……安儿他……”
贺延庭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清明:“圣意已决,无可挽回。”他看向沈知微,目光沉重而歉然,“知微,对不住……恐怕,我们必须要回去了。”
他知道这道旨意背后意味着什么。陛下重启漕运改革,需要他这份“深以为然”的才学;而将他置于户部掌管浙江漕务的职位上,更是将他直接推到了革新事务的第一线。这是机遇,更是巨大的责任与风险。他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沈知微看着丈夫眼中那份不容退缩的责任与深藏的无奈,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明白,皇命如山,他们别无选择。
她缓缓点了点头,强压下心中的恐慌与不舍,轻声道:“我……去收拾行装。”
回到内室,看着在床上酣睡的予安,沈知微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轻轻抚摸着儿子温热的脸颊,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忧虑。江南春暖,好不容易为这孩子争来的一线生机,难道就要这样断送了吗?
贺延庭走进来,从身后拥住她,声音低沉而坚定:“别怕,知微。回京后,我们寻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定能护住安儿。此番回去,不同往日,我们有陛下的看重,亦有……应对风浪的准备。”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力量,试图驱散她心中的阴霾。沈知微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的震动,知道事已至此,唯有面对。
圣旨南来,归京骤定。他们刚刚在江南筑起的安稳巢穴,顷刻间便要拆解。前路是未知的宦海风波,是幼子堪忧的健康,是重回旧地的复杂心绪。这一次的归京,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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