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寒气侵骨,连日来的阴霾天气,使得荣国府内即便烧着地龙、燃着炭盆,也总透着一股驱不散的湿冷与压抑。
凤姐儿所居的院落,虽依旧陈设华丽,锦绣堆叠,却隐隐弥漫着一股汤药的苦涩气息,与往日那种雷厉风行、人声鼎沸的氛围大相径庭。
内室里,凤姐只穿着一件家常的杏子黄绫棉袄,未施脂粉,长发松松地挽了个慵妆髻,斜倚在暖阁的炕上,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洋绉锦被。
她脸色苍白,不见往日那般神采飞扬的红润,眼下的乌青即便在昏黄的灯光下也清晰可见,嘴唇有些干裂,失了血色。
往日那双顾盼神飞、能洞察人心的丹凤眼,此刻也显得有些黯淡,目光偶尔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虑。
平儿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浓黑如墨的药汁,小心翼翼地走到炕边,将药碗放在炕几上,轻声道:“奶奶,药煎好了,趁热用了吧。”
凤姐瞥了一眼那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胃里隐隐有些翻腾。
她这病,来得汹汹。
前些日子为了年底对牌、分发年例、准备祭祀、应付各房人情往来,连着熬了几夜,又赶上几桩棘手的家务事烦心,一时急火攻心,竟晕厥了过去。
太医来了,诊了脉,说是“操劳过度,心脾两亏,肝气郁结”,开了安神补气的方子,临走前更是捻着胡须,语重心长地叮嘱:“奶奶这症候,非一日之寒。务必放下俗务,静心调养,最忌劳神费力,思虑过甚。若再不知保养,恐耗伤心血,元气难复。”
静养?
凤姐心中泛起一阵无力的冷笑。
这诺大一个荣国府,就像一架庞大而陈旧的机器,看似运转如常,实则处处需要她这根主轴撑着。
年终祭祀、各房年礼节礼、庄子上缴租纳粮的账目、府中上下几百口人的月例开销、乃至宫里元春娘娘那边的打点。。。千头万绪,哪一件能离得了她决断?
李纨是个不管事的佛爷,探春虽有才干,终究是未出阁的小姐,脸皮薄,威望不足,如何镇得住那些积年的老仆和油滑的管事媳妇?
她若真撒手不管,只怕不出三日,那些魑魅魍魉就能翻了天去!
“先放着吧,晾一晾。”凤姐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炕几另一头堆着的几本厚厚的账簿和一叠待处理的帖子、礼单。
平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酸涩难言。
她上前一步,柔声劝道:“奶奶,太医的话不能不当真。这些账目帖子,晚一两日看,天也塌不下来。再不济,让大奶奶和三姑娘多担待些。。。”
“她们?”凤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几分惯有的、却又因中气不足而显得虚弱的讥诮,“大嫂子是‘槁木死灰’,万事不萦于心。三丫头。。。倒是有心,也够敏锐,前儿我瞧她理的那几桩小事,条理是清楚的。可终究年纪小,脸皮嫩,那些管家娘子哪个不是千年修成的老狐狸?见她年轻,又是姑娘家,面上恭敬,背地里阳奉阴违,她未必弹压得住。我若此刻真撂了挑子,只怕银子像水一样淌出去都不知踪影,这府里顷刻就能乱了套!”
她越说越觉气闷,一阵急气涌上,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
平儿忙上前,轻轻为她拍着背,眼中满是忧虑与心疼:“可您的身子骨要紧啊!这般硬撑着,岂不是拿刀子剜自己的心?”
正劝解着,忽听得外面廊下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嚷声,似乎是几个有头脸的管事媳妇为了年底分发各房用度的份例争执了起来,声音渐高,隐隐约约飘进了内室。
“。。。往年都是这个例!怎么单单今年到我们这儿就短了成色?”
“就是!莫不是看二奶奶病着,就敢克扣我们不成?”
“哎哟,可不敢这么说!实在是库房里支应艰难,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还望妈妈们体谅。。。”
凤姐听得真切,心头那把无名火“腾”地一下就窜了起来。她挣扎着便要撑起身子,厉声道:“平儿!出去瞧瞧!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我院门前放肆喧哗!还有没有点规矩体统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袭来,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平儿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扶住她,连声应道:“奶奶千万别动气!奴婢这就去!您快躺好!” 她小心地将凤姐安置回靠枕上,替她掖好被角,这才快步转身出去。
不多时,外面的吵嚷声渐渐低了下去,直至消失。
平儿回转来,脸色也不大好看,低声道:“是库房总管柳家的和负责浆洗的秦显家的,为了几匹缎子的等级和用量争执了起来。已经让她们先散了,回头再仔细核对账目,断不会让她们糊弄过去。”
凤姐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喘着气,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着狠戾,却又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悲凉:“瞧瞧!我才几日没能亲自盯着,就敢闹到我院子里来了!一个个都打量着我不中用了,急着要踩我的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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