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那句“家法处置”如同一道冰封的符咒，暂时凝固了贾府表面的人言。
南安太妃意欲认女的消息，被严格限制在核心主子与极少数心腹之间知晓，府中绝大多数仆役依旧在年关的拮据与主母病倒的惶惑中，过着看似寻常的日子。
然而，风暴中心的秋爽斋，却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平静，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探春依旧如常起居，晨昏定省，甚至过问了几句园中缩减用度的事务，神色冷静得让人心惊。
只是那挺得笔直的脊梁，那过于清澈而缺乏温度的眼神，以及案头那本翻开了却久久未动一页的书，泄露了她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晴雯这几日亦是心绪不宁。
她熟知原着轨迹，知道“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几乎是探春注定的结局。
然而，当这命运真切地逼近一个她欣赏、敬佩的鲜活生命时，那份源自现代灵魂的愤懑与不平，依旧强烈地灼烧着她的心。
她敬佩探春的才干与志气，更心痛于这时代对优秀女性近乎残酷的压榨。
她想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几句无用的安慰，或是。。。一个来自未来者的、微小的警示。
但她是怡红院的丫鬟，探春是正经的主子小姐，若无恰当缘由，她根本无法靠近秋爽斋，更遑论深谈。
契机出现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
黛玉因心中烦闷，又担忧探春，便拣了几卷自己新誊抄、未曾示人的诗稿，想让探春散散心。
她本欲亲自送去，奈何早起便有些咳嗽，紫鹃死活拦着不让出门。
“好姑娘，这雪珠子虽小，打在身上也冷得紧，您若再着了凉，可怎么好？”紫鹃劝道，“不如让个稳妥的人送去吧。”
黛玉倚在窗边，望着窗外细碎的雪沫，叹了口气：“这等心事，寻常婆子丫头如何懂得？送去也不过是件东西罢了。”
一旁的晴雯正替黛玉整理书案，闻言心中一动，放下手中的镇纸，轻声道：“林姑娘若放心，不如让奴婢走一趟？三姑娘素日里也常夸赞姑娘的诗才，奴婢送去，或许能代姑娘转达几句关切之意。”
黛玉抬眼看向晴雯，见她目光清正，神色恳切，想起她素日机变，且与自己、与宝玉关系都非比寻常，更隐隐知晓她与凤姐那边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关联，由她送去，确实比寻常仆妇更妥帖。
便点了点头：“也好，就劳烦你跑一趟。只悄悄给她，不必声张，看她。。。神色如何，回来告诉我便是。”
晴雯心中一定，恭敬应下，将那几卷用锦缎包好的诗稿小心揣在怀里，又向紫鹃要了把油伞，便出了潇湘馆，踏雪往秋爽斋而去。
雪中的大观园，银装素裹，别有一番清冷寂寥的美。
秋爽斋前院种着的梧桐与芭蕉，此刻也只剩下光秃的枝干和枯萎的残叶，在风雪中静默伫立。
侍书见是晴雯来了，有些意外，但还是连忙将她让进屋内。
探春正坐在临窗的大书案后，手中拿着一支笔，却并未蘸墨，只是无意识地在宣纸上划着。
她穿着一件家常的藕荷色绫袄，未施脂粉，容颜略显憔悴，但眉宇间那股英气与决断，却并未因困境而消减分毫。
见晴雯进来，探春放下笔，略显诧异：“晴雯？你怎么来了？可是林姐姐有什么事？”她与晴雯接触确实不多，仅限于园中偶遇和宝玉房中的常规事务往来。
晴雯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从怀中取出诗稿，双手奉上：“回三姑娘，林姑娘偶得了几首新诗，心中挂念姑娘，本想亲自送来，奈何身子有些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您，特命奴婢送来，请姑娘闲暇时品评一二，聊以解闷。”她话语清晰，态度不卑不亢。
探春接过那锦缎包裹，触手尚带着一丝晴雯的体温。
她打开看了一眼，是黛玉清秀俊逸的字迹，心中不由一暖，又泛起一丝酸楚。
在这府里，真正懂她、会在这时以这种方式安慰她的，恐怕也只有黛玉了。
她将诗稿轻轻放在案上，对晴雯道：“难为林姐姐病中还惦记着我。回去替我多谢她，就说。。。我很好，请她放心。”
晴雯却没有立刻告退，她抬眼，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掠过探春的脸，捕捉到她眉宇间那抹强行压抑的沉重，以及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类似于。。。认命又不甘的复杂光芒。
她心念微动，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三姑娘，”晴雯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超越丫鬟身份的关切，“林姑娘让奴婢送来诗稿，是盼着姑娘能从诗词中暂得宽慰。奴婢虽不通文墨，但也知道，有些事，闷在心里，只怕比说出来更伤身子。”
探春微微一怔，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丫鬟。
晴雯伶牙俐齿，模样出挑，在宝玉房里是个特殊的存在，却从未与她有过深交。
此刻，晴雯这番话，看似是转达黛玉的关心，但那眼神中的通透与了然，却绝非一个普通丫鬟能有。
她想起前几日凤姐被构陷，听说也是这个晴雯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提供了扳倒王善保家和费婆子的关键信息。。。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探春心中升起。
眼前这个丫鬟，或许。。。并非池中之物。
身处怡红院，却能洞悉府中暗流，甚至能影响到凤姐那边的决策。
探春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对侍书道：“你去小厨房看看，昨儿说的那盏燕窝炖好了没有。”
侍书会意，知道姑娘是有话要单独与晴雯说，虽觉诧异，还是恭敬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探春与晴雯两人。
炭火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窗外雪落无声，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探春没有看晴雯，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覆雪的芭蕉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晴雯，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想必你也听说了。”
这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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