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远第一眼见到绿棋时，她正伏在半山上，一袭简简单单的药袍裹身，从小腿处往外渗透着颜色骇人的血迹。
那时候的绿棋还叫小七，她是绿云山庄的大小姐，年仅十岁，还不到情窦初开的年龄，
他至今都记得，那少女梳着双环髻，水汪汪的杏眼仿佛会说话，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美人坯子。
那时的他也不过十三岁，懂得也不过比绿棋多一点点。
他足足地和她对视了好一会儿，目光落在她明显是摔伤了的小腿出神，那伤口还带着微微的黑边，竟然还中毒了……
姜念远静默地站在原处，眼中风云翻涌，幽深的眸色全是挣扎。
救还是不救，这是个问题。
他家与绿棋家，是铁打的世仇。
绿棋她娘亲骗了他父亲感情，不仅骗走了他父亲的传家医术，还害得他父亲流放而亡，倾家荡产。
他母亲接受不了被他父亲背叛的这个侮辱，把年仅十三岁的他赶出了家门，扬言不准他再回去，否则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他不过是十三岁的年龄，便已经饱受世人冷眼，体会人情冷暖，再也没了家。
而罪魁祸首的女儿，那个明明已经重伤到无法起身的少女，眼中却还是盛放着这个世界的天真明媚，她明明疼的已经说不出话来，眼中却没有泪水，手中紧紧地抓着一朵凤梨草，仿佛这颗药草就是她唯一的支柱。
凤梨草，对治疗伤寒之症的人有奇效，一般都生长在不见光的悬崖峭壁，极为难找。
姜念远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伤就是为了攀折峭壁上的凤梨草摔伤的。
救还是不救？他再次问自己。
这是他此生最大仇人的女儿……
绿棋这时候也看见了他，对他招了招手：“小哥哥，你是我娘亲派来接我的人吗？”
少女眼神晶亮，朝着他挥舞了下手中的药草。
姜念远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走了过去。
救吧，毕竟她只是个那么小的小姑娘。
可这个决定，却让他悔恨了终生，也间接导致了整个绿云山庄的灭亡。
小姑娘手中的凤梨草，是救她病入膏肓的娘亲的。
绿棋的母亲本来已经半只脚踏入了棺材，可因为他送绿棋回去的及时，有了凤梨草的救治，她竟然起死回生，又活了过来。
绿云山庄上下都把姜念远引为贵人，只有姜念远自己知道这事有多么嘲讽。
一时心软，他竟然救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如此奇耻大辱，他怎能不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假称了一个孤儿的身份，没有人怀疑，绿棋的母亲甚至把他收为徒弟，教他那些本就是他家的医术。
姜念远本就学过这些，自然也就比别的学徒进度快了很多，绿棋的母亲只以为他是天资聪颖。
成长的过程是十分快的，在这段过程里，姜念远总会时不时地见到那个当初被他救回来让他追悔莫及的小姑娘，每次看到她，他都会心绪起伏，和平日里处事沉稳的他大不一样。
小姑娘总会时不时地送他些礼物，有时是鲜花饼，有时是桂花糕。
一来二去，小姑娘长大了，长开的眉眼果然证明了他当初没有看错，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姑娘。
听说有师兄弟自荐枕席，他一向只有仇恨的心中竟然有了些其他的情绪，受那种情绪支配，他第一次主动去找了绿棋。
那天的风不大，月牙弯弯的挂在树梢，满山庄的春花开的烂漫，枝头的一点绿意，像极了小姑娘绽放的裙摆。
“你答应他了吗？”姜念远问。
他不讲明，绿棋也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笑着抿了抿唇角：“没有。”
姜念远心中刚舒服了几分，他还来不及探索这几分舒服从何而来，就又听小姑娘说。
“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想纳亲的人选。”
那夜的风又软又暖，如同小姑娘突然握住他的手：“远哥哥，你没有家，我给你一个家好不好？”
感动吗？是有的。心动吗？也有的。
然后呢？他喂了她穿肠毒药。
或者说，是三分之一的穿肠毒药。
新婚之夜，姜念远带着满身的血腥从火海中走出，身上喜服的颜色和身后火海的颜色连成一片。
此生为赌，他大仇得报。
快乐吗？不快乐。痛快吗？他心里闷疼。
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逍遥了一段时间，或者说他以为他会逍遥，然后他在梦中见到了心上的东西。
原来那是个影子，影子不转身，只能看见一点翠绿的裙角，像谁家月下的树梢。
那时他已经兜兜转转到了扬州。
梦醒后，他出门仰天大笑，笑出眼泪来，然后随手揪下了从小到大便随身佩戴，从未离身的玉佩来，随手扔给了街角一个傻愣愣看着他的乞丐。
看那乞丐得了宝贝一样开心地抱着玉佩直跳，他在心里想，原来快乐就这样简单啊。
想完，他从怀中掏出那剩下的三分之二毒药，仰头一饮而尽。
他也该去找他的快乐了，也不知那个小姑娘是否还会愿意牵牵他的手，是否愿意对他笑。
如果她还愿意，那他，那他也该有一个家了……
【此生何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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