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一种并不悦耳却极有规律的咔哒声。
李贺缩在辎重车的角落,视线无法从那把铁尺(游标卡尺)上移开。
除了校准步枪的射击照门,这种令人窒息的“精度”甚至渗透到了那口行军大锅里。
午时造饭。
炊事兵手里拿着长柄铜勺,每一勺舀起,必须在锅沿轻轻一磕,震掉多余的米汤,再倒入碗中。
“甲胄编号七三二,重装步兵,一级热量配额。”
没有任何寒暄。
那名炊事兵甚至没看领饭的人一眼,动作机械得像个提线木偶。
李贺盯着那碗粥。
米粒的密度,似乎都经过了计算,这好像是大西北的特产稻米。
这就是新军。
在这里,人不是人,是需要精准投喂燃料的燃烧室。
多一粒米是浪费,少一粒米会影响输出功率。
太规则守序了!
这种秩序感,比深秋的风还要冷,一直吹进骨头缝里。
入夜,车队在背风处扎营。
李贺睡不着。
他盯着那个悬挂在车辕下的闹钟。
闹钟的指针一格一格地按照标准时间转动,直到最后一格落下。
军营中两名年轻的哨兵开始交接值班站岗。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口令的互换和手势的交接。
接岗的士兵检查完上一岗战友枪中的弹药,认为完全合乎军中条例,然后不紧不慢地走进岗亭,抱着那把冷冰冰的步枪,目送战友回营房。
突然,一阵极低的声音顺着风飘进李贺耳朵里。
“秦时明月汉时关……”
李贺猛地睁眼。
声音粗砺,带着浓重的关中口音,跑调跑到了姥姥家。
“万里长征人未还。”
军营中一名年约四十多岁的老兵念完这句,从怀里摸出一块硬得像石头的干饼,费力地啃了一口,嘟囔了一句:
“这鬼月亮,还是没家乡圆。”
李贺怔住了。
那不是文人骚客在酒楼里的无病呻吟,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中老卒,用他粗糙的舌头舔舐伤口的声音。
严丝合缝的钢铁机器里,竟然藏着这样的软肉。
一阵药味突然逼近。
李贺下意识想缩回角落,却看到一只修长的手递过来一卷麻布。
“拿着。”
是林昭君。
她穿着那身永远洗不干净血渍的白大褂,脸色在火光下显得惨白。
“这是从死人身上解下来的止血带,洗煮过了。”
林昭君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你也得学着缠。万一哪天炸营,这玩意儿比你的诗管用。”
李贺木然接过。
麻布粗糙,磨得手心生疼。
他下意识地翻过麻布卷。
借着昏暗的篝火,他看见布条背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水性笔写的,有的字迹已经晕开了,有的甚至沾着褐色的斑点。
“二丫的嫁妆在灶台下。”
“别让爹知道我是吓死的。”
“家书可寄?”
几十条遗言,没有一条是在喊“杀贼”,也没有一条是在抱怨“疼”。
全是琐碎。
全是那些平日里被视作草芥的牵挂。
“他们死的时候,只来得及说这些。”
林昭君蹲下来,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眼含悲伤地缓缓说道:
“我记下来,是为了证明他们活过。不是作为一个兵,而是作为一个人。”
李贺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句“家书可寄”。
指尖仿佛触碰到了那些已经冷却的体温。
这才是大西北讲究的秩序精度背后的代价。
每一个被精准校对的数字背后,都是一条沉甸甸的命。
子时三刻。
拓跋晴并没有睡。
她习惯在所有人睡下后,听一遍营地的呼吸声。
那是检验军纪最好的方式。
走到后勤部门的一辆马车的灯光旁时,拓跋晴停下了脚步。
那个酸腐诗人正蹲在大车旁边,像一条软骨蛇一般的瘫坐在车辕边上。
他在数马车车轮的轮毂。
“八齿……传动至此,变为十六齿……力增两倍。”
李贺喃喃自语,全然没发现身后的阴影。
“若以此车为龙骨,动能为血,那驭者便是……”
他伸出手,虚空抓握了一下,仿佛手里握着无形的缰绳,“执辔的匠人。”
拓跋晴的手指按在刀柄上,原本想呵斥这人此时还不归帐。
但听到“匠人”二字,她的拇指松开了刀格。
在这世道,人人都想做英雄,做名将。
只有这个疯子,看出了这支军队其实是一群工匠和农家子弟在打仗。
她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经过亲卫身边时,她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
“那个诗人若是再发疯,就用这个堵他的嘴。”
亲卫接过,借着月光扫了一眼,那是《岐沟关工械调度图》的废稿,上面画满了常人看不懂的流向线和符号。
次日午后,暴雨如注。
原本干涸的山涧瞬间变成了咆哮的黄龙,将前路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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