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上月的筷子停了停，她默然几许，却道：“官人近来政务繁忙，不知御医上次来时，已说过我的身子好了许多，不必忌口了。”
话音落下，筷子也一并落入了鲜辣锅中。
魏文礼敛了敛眸，并未动筷。
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孟上月并不顾忌旁人，只慢慢烫着肉片，吃着肉干，喝了两盏“地藏”，将五个锅底一一尝来。
心中万般滋味，却不能与外人道。
魏文礼待她饮下第二盏酒，握住她的手背沉沉道：“夫人，红鳍河豚已不新鲜了。”
孟上月闭了闭眼，并未抽回手，任由魏文礼牵着走到了灵动坊的席面上。
魏文礼第一块红鳍河豚是夹给孟上月的，在众人眼中，他是虚怀若谷的国公爷，对夫人一向体贴温厚，裴如意虽一直跟在其左右，但始终是个妾。
然而在孟上月看来，一块鱼肉更显魏文礼的虚伪，她不爱吃海产，有时吃多了，还会起疹子，这些年来，爱吃红鳍河豚的人，一直都是魏文礼自己罢了。
更好笑的是，其实裴如意也不爱吃鱼，但此刻的裴如意只是乖顺地坐在魏文礼身边伺候，魏文礼给她夹鱼，她便面不改色生着吞下去。
贺连心上前道：“国公爷、夫人，这道‘金风玉露’是寻了品级最好的雄性红鳍河豚所制，厨司特意将河豚最鲜美的白子烧制了煎炸烤不同的做法，搭配金黄的齑酱提味，只是稍稍凉了一些，好在台盘司准备了炉子，口味上并不会有何变化。”
红鳍河豚本就稀少，因河豚白子通常只在春初才肥，春末已经难寻，所以如今有白子的河豚更是名贵，只有富埒陶白的人家才会放上席面。
魏文礼最爱吃的就是河豚白子，灵动坊这一桌席，全是按照魏文礼的口味所做，是一点都未顾及旁人。
朝霞四司的主菜是河豚所制的“海上生明月”，但辅菜上，还做了十几道不同菜色，每一道都取了有趣的名号，蛤蜊绘冬瓜名叫“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春笋青菜名叫“金钱满地”，糖醋藕丁，叫“玉簟秋”。
这一桌席孟上月和裴如意都能吃上几口，口味上比较海纳百川。
朝云道：“国公爷、夫人，这桌席面寓意为祝愿夫人新一岁所见万象包罗，所遇生生不息……”
还没等她继续说下去，“啪”一声，魏文礼放下了筷子，凝声道：“试完了，就定灵动坊罢。”
朝云的后半句鲠在喉中，什么，这就结束了？
孟上月抬眸看向若星，却见她面上并无半分不悦，反而温温和和瞧着孟上月点了点头，而后欠身去收拾桌案，仿佛早已知晓结局，仿佛不是为了赢而来。
惊鸿第二宴的选拔，到此就已出了结果。
厨司后，若星和顾泱泱回去收拾东西，一进门便见，厨司的桌案边坐了一道蹁跹的身影。
“星儿，国公夫人要见你。”春芽在一旁奉了茶，给若星使了个眼色，主动拉着顾泱泱出去了。
若星将手中的铜锅放到灶台上，走过去，盈盈道：“孟将军。”
“砰——”
孟上月重重将茶盏扫到桌下碎成一片，压着怒火道：“别以为你有些小聪明，就能将你欺我之事一笔勾销，说，福泽寺之事，是不是你故意设好的局，你早知我就是国公夫人？”
“是。”
“你是为了惊鸿宴才如此讨好我？”
“是。”若星叹了口气，“但也不是，孟将军，小人若全是为了赢得惊鸿宴，就不会做今日这一桌席面。”
孟上月忽地笑了笑，“是了，你探查过我的过去，心机不应只放在这一桌席面上，说吧，探子是谁，你怎知我在军中最常吃些什么？”
“没有探子，小人只是，认识一位也曾在南钺行过军的将军。”若星垂下眼眸，这些都是昨日夜里，她缠着江焉阑取经的。
昨夜，她点着烛灯不许江焉阑睡，一五一十问他在南钺打仗的事。
江焉阑声色平静，与她慢慢道来：“……不过，比起行军时能吃到什么，更多的，其实是没有粮草。戎马倥偬、浴血奋战之时，被偷截粮草是常事，逼不得已下连自己的战马都要吃，因为活下来，才有机会杀敌制胜。”
若星听得惊惧，为江焉阑，也为孟上月。
见她似乎被吓到，江焉阑笑了一声，在烛光下细细打量着她，伸手拿下她发髻上不知何时落下的凌霄花瓣。
他温声说：“战场无情，但死了，总归知道自己为何而死，世道有那么多战场，人死了都不能知道缘由，岂不冤枉。”
烛火在寂寂中炸开火花，若星一愣，一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江焉阑如今陷于朝堂，而孟上月之于内院，如何不是战场。
孟上月一个当过将军、在战场上浴血过的女子，最终嫁做高堂贵妇，所有硝烟归于平静，她当真不悔么？
若星诚心道：“小人只是希望，孟将军能吃到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别无他想。”
孟上月静静听完，蹙着眉道：“还敢狡辩，你不过是早知国公府的四司已定，想让我改口许玲珑四司赢，但你错了，我孟上月平生最厌恶的，就是欺瞒我之人。”
若星清凌凌的眼眸颤了颤，她回身走到橱柜上，取下一个箱匣，放在孟上月面前。
“孟将军，不管你信不信，小人绝无半点坏心，将军您要打要罚，小人都认了，只是小人的姑母曾说过，宴席，是有好事发生要庆祝才有的，若不是为了好事，何以办宴席？所以这一宴赢不赢，小人并不在乎。”
孟上月的目光落在那个箱匣上，没有说话。
“不过，孟将军若是不打不罚小人了，那就再相信小人一次，”若星笑了笑，“两日后的夜里，金莲池上有野球赛，小人到时为孟将军备了骏马，若是孟将军有兴趣，便一道来金明池夜游，小人定给将军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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