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山从挎包里掏出水壶,递给周小川。水是温的,带着塑料壶的味儿。周小川喝了一口,舍不得多喝。哨所用水全靠每周一次的补给车,每人每天定量三升,喝、用、漱口全在里面。
“班长,你在这儿十二年,咋待得住的?”周小川忍不住问。他想念家乡的青山绿水,想念湿润的空气,甚至想念城里恼人的堵车和霓虹灯。
杨大山没立刻回答。他走到界碑前,伸出手,手掌贴着碑面。花岗岩被太阳晒得滚烫,可他的手心更糙,老茧摩擦着石头,发出沙沙的轻响。
“看见这碑了吗?”他说,“它底下,埋着东西。”
“啥?”
“我爹的烟斗。”杨大山的声音很平静,“他是工程兵,六十年代来修这条路,病倒在这儿。临终前,他跟我说,娃,爹回不去了,你把爹的烟斗埋在这碑底下,让爹看着这条路。”
周小川愣住了。他看向脚下,黄沙漫漫,看不见任何标记。
“不只是我爹。”杨大山的手还贴在碑上,像在感受它的温度,“1950年,第一支勘界队在这里立碑,三个战士迷了路,再没回来。1976年,大雪封山,补给上不来,老班长带着人扒骆驼刺的根吃,最后活下来的,只剩他一个。1998年,沙暴,哨所被埋了一半,是当时的指导员用身体挡在门口,让新兵先钻出去...”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周小川:“这戈壁上,每一粒沙子,都听过誓言;每一块石头,都见过牺牲。你觉得荒,我觉得厚。你觉得空,我觉得满。”
风从戈壁深处吹来,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界碑沉默地立着,在无边无际的黄沙中,像一枚钉进大地的钉子。
回到哨所,已是傍晚。太阳西沉,把整个戈壁染成血红色。炊事员老赵——其实也就三十出头,但在哨所兵龄仅次于杨大山——正在做饭。所谓饭,就是罐头肉炖土豆,加点脱水蔬菜,主食是压缩饼干。
“小川,来,帮个忙。”老赵招呼他。
周小川走过去,看见老赵从库房深处拖出个木箱,打开,里面是些瓶瓶罐罐,装着种子。
“这是...”
“菜种。”老赵小心翼翼地捧出个玻璃瓶,里面是些干瘪的茄子籽,“咱们哨所后面,不是有片小洼地吗?我寻思着,试试能不能种点菜。”
“这儿能种活?”周小川怀疑。他见过那片洼地,除了几丛骆驼刺,什么都没有。
“试试呗。”老赵眼里有光,“我爹是农民,他说,只要肯下功夫,石头缝里也能长出庄稼。再说了...”他压低声音,“班长他媳妇,前年寄来的种子,一直没舍得用。”
周小川这才知道,班长杨大山结婚了,媳妇在山东老家。结婚八年,团聚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年。哨所墙上贴着的合影里,班长穿着军装,嫂子穿着红袄,两人都笑着,可眼神里藏着说不出的东西。
那天夜里,周小川站岗。月很亮,冷冰冰地挂在头顶,把戈壁照得一片惨白。风停了,寂静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死寂”——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声都没有,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无边的空旷中被无限放大。
他有点慌,握紧了枪。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悠长,苍凉,在夜空下荡开。紧接着,哨所旁的狗舍里,铁蛋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别怕。”杨大山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披着大衣,站到他身边,“是狼,但不敢过来。铁蛋在呢。”
“班长,你咋没睡?”
“睡不着,起来看看。”杨大山点了支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想媳妇了。”
周小川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十九岁,还没谈过恋爱。
“我媳妇叫秀兰,名字土,人好。”杨大山吐出口烟,烟雾很快被夜色吞没,“结婚那天,我穿着军装,她穿着红袄。我说,秀兰,我守边,你守家。她说,你守到啥时候,我等到啥时候。”
他顿了顿:“今年是我守边的第十二年。她等了十二年。每次打电话,她都说,没事,家里好着呢。可我知道,爹娘老了,孩子要上学,地里活重...可她一句怨言没有。”
周小川看着班长。月光下,这个山东汉子的侧脸像戈壁上的岩石,坚硬,沉默,可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
“班长,那你为啥...不申请调回去?”
杨大山深深吸了口烟,把烟蒂在鞋底摁灭。“我走了,谁来看这碑?”他指了指黑暗中界碑的方向,“我爹的烟斗在底下埋着呢。老班长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大山,这碑,这线,得有人守着。守住了,家才在,国才在。”
他拍拍周小川的肩:“你还小,不懂。有些事,总得有人做。就像这戈壁,看着荒,可地底下有石油,有矿,更重要的是,它是咱们中国的土地。咱们的脚踩在这儿,界碑立在这儿,这道线,就实实在在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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