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两仪殿的熏香尚未散尽，李渊分析着河北舆图，他的目光骤然停在代州，那里刚刚送来了更棘手的军报。八月十八日破晓，驿马踏着晨露冲进长安春明门时，尚书省值房内正弥漫着熬粥的米香。
兵部郎中崔元启刚捧起陶碗，就见掌固踉跄奔入："郎中！代州六百里加急！"
崔元启闻言，手中陶碗一侧歪，险些将米粥泼洒出来。
"突厥颉利可汗遣俟斤曹般辍率八千铁骑犯边？"崔元启念着急报上面的字，嗓音发紧，抓起文书疾步奔向两仪殿，"这群豺狼专挑刘黑闼作乱时趁火打劫！"
此时代州总管府内，李大恩正对着沙盘拧紧眉头。他是个方脸阔肩的将领，甲胄肩头还沾着关外的沙尘。"曹般辍这老狐狸！"他手指重重戳向沙盘西侧，"明面佯攻马邑，实则是要断我军与并州粮道！"
参军躬身递过茶汤："总管，突厥人此番携带冲车，似是真要啃硬骨头。"
李大恩嗤笑："颉利去年刚娶隋朝义成公主，此刻怕不是想把代北当作回门礼！"说着突然扭头喝道："王孝基到何处了？令他率本部人马速往石岭关布防！"
王孝基是隋末群雄时代归顺唐朝的中高级军官（行军总管），跟随李大恩，被委以驻守边疆、防御突厥的重任。
不多时，行军总管王孝基掀帐而入时斗篷还滴着雨水："总管忒心急，突厥人尚在百里外遛马呢！"他是个眉宇带笑的年轻将领，说话间还不忘甩两下手中马鞭，"听说来了八千骑？正好让我新训的弩手练练箭术。"
李大恩将军报拍进他怀中："曹般辍兵分三路，其中一路绕道忻口，分明要包夹合围！你带四千人顶上去，崞县那边我已令张公瑾策应。"
王孝基骤然敛笑："四千对八千？李将军这算计比长安西市的粟特商人还精刮！"话虽这么说，他却利落地将马鞭插入腰间，束紧护腕，"也罢，横刀磨了半载，该见见血光了。"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长嘶。士兵们正忙着给弩机擦油，炊烟与皮革气味混杂飘散。有个青年兵士举着蒸饼追来："将军！带着路上充饥！"
王孝基顺手接过塞进胸甲，翻身上马时朝李大恩咧嘴："记得备两坛汾清，回来某定要灌醉你！"
可惜这约定终成泡影。八月十九日黄昏，石岭关北风卷起的沙尘中骤然现出突厥狼旗。王孝基勒马阵前，眯眼望见黑压压的骑兵从三道山谷同时涌出，忍不住啐道："曹般辍这老贼，竟倾巢而出？"
副将攥紧马槊："将军，他们辎重队藏在阵后，怕是打着消耗战的主意。"
王孝基冷笑："消耗？"突然扬鞭指向东侧山坡，"弩手占据高地！长枪队封死谷口！老子偏要正面斩断他们的帅旗！"
突厥骑兵冲锋的马蹄声震得山岩簌簌滚落。王孝基亲率二百重骑突入敌阵，横刀劈砍时溅起的血点糊了满面。"擒贼先擒王！"他的吼声淹没在金铁交鸣中。突然一支冷箭擦过护心镜，战马人立而起时，他看见西谷杀出更多突厥兵，竟全是轻甲弓骑，显然早有伏兵。
"中计了！后队转前队撤回关墙！"王孝基调转马头却看见更令他绝望的景象：本该策应的崞县方向浓烟冲天，显然已被敌军拦截，自身难保。
副将替他格开两把弯刀，肩甲瞬间迸裂："将军！东谷布满绊马索！"
混战中有人嘶喊："粮道被截了！"
王孝基忽觉胸甲发烫，怀里那块蒸饼早已被血水浸透。四千唐军尽殁时天地无光。王孝基带着十余亲兵杀出重围，左腿箭创深可见骨。踉跄逃回代州城已是八月二十日黎明，他揪住李大恩的衣襟嘶声道："崞县...张公瑾根本未发援兵！"
李大恩面色如灰："昨日午时代州遇袭，崞县分兵来援半道遭截...曹般辍算准了每步棋。"
此时突厥大军已如黑云压向崞县。城头上，李大恩望着城外蝗群般的箭矢，忽然苦笑："只剩三千伤兵，倒够煮一锅突厥狼肉羹。"
王孝基瘸着腿搬来最后几箱箭矢："省着用，听说长安太极宫泼洒的茶水都比咱们存水多。"两人相视而笑，笑声很快被投石机的轰响吞没。
崞县竟苦守月余。突厥射进城内的劝降信，被守军折成纸鸢飘回敌营；夜半偷偷攀城的突厥尖兵总被金汁浇得惨嚎。直至九月末飞雪覆满雁门关，突厥辎重队冻得难以支撑，终于骂咧着撤兵。城头哨兵望见北退敌军队尾的唐军残旗插在雪堆上，像极荒冢前的招魂幡。
捷报传回长安时，李渊正命宫人查验新贡的貂裘。听裴寂诵完战报，他突然拎起貂裘轻抖："崞县将士冻伤者几何？令太医署送防冻膏药去。"又补一句，"要带薄荷的，镇痛。"
待裴寂退下，皇帝转身凝视舆图，指甲在代州重重一划——那里早已堆满他暗中调兵的密旨。檐角融雪淅沥滴落，声声恍若更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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