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的考场设在县城,那是张宇长到十五岁,头一回真正意义上走出大山。在此之前,他最远只到过乡中心学校,那地方比村子大些,却依旧被连绵的山影环抱,和他想象中的"外面"相去甚远。老师说县城在山外的平原上,那里有不会踩一脚泥的路,有比村里晒谷场还亮的灯,有能装下全村人的大房子。这些话在他心里盘桓了许久,像颗发了芽的种子,总盼着能亲眼见见。
出发前夜,灶房的灯泡昏黄如豆,母亲把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铺在膝盖上,针脚在布面上起落。袖口磨破的地方被她用同色的布仔细打了个补丁,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到了县城别乱跑,"她的顶针在灯光下闪着微光,"考完试就待在安排的住处,别跟人起争执,吃饭别舍不得......"絮絮叨叨里,是藏不住的牵挂。她往帆布包里塞了四个煮鸡蛋,蛋壳上还留着指尖的温度,又用手帕包了二百块钱,层层叠叠裹好,塞进他贴身的口袋,"这是你爸前两天打回来的,别弄丢了。"
父亲打来电话,本来想说什么,但考虑到给张宇造成压力,最后说了句:"放轻松,正常考就行,考完早点回来。"然后就简单的说了几句家长里短,挂断了电话。
天不亮,张宇就跟离开家,跟往常一样,会同李娟向学校走去。山路崎岖,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地缠在脚踝上。李娟扎着两个麻花辫,辫梢用红绳系着,手里紧紧攥着个塑料袋,里面是她准备的考试用的东西。
在学校集合,汇集全所有学生后,学校简单举行了一个欢送仪式,然后张宇和同学们在老师和校长的带领下,准备坐车赶往县城。
长途汽车像头喘着粗气的铁牛,停在学校门口。车身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铁皮,被山里的风雨蚀出好些锈斑。他上车后坐在座位上,班主任王老师坐在前头,反复数着手里的准考证,生怕漏了谁。车发动时,引擎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像是随时会散架,然后猛地一颠,载着满车的人往山外驶去。
窗外的山一座连一座,青灰色的轮廓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是永远也绕不完。张宇起初还盯着熟悉的山影,看那些他爬过无数次的陡坡,看崖壁上倔强生长的松树,看山坳里零星散落的几户人家。可车摇得太厉害,像在簸箕里颠,他渐渐觉得眼皮沉,脑袋靠着车窗玻璃,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他还在爬山,却总也爬不到顶,脚下的石头一滑,他猛地惊醒,正撞见王老师探过头来:"到县城了。"
张宇揉着眼睛往外看,瞬间就被震住了。
没有了连绵的山影压在眼前,视线一下子变得开阔,像是被谁猛地掀开了蒙眼的布。路是平坦的水泥路,黑亮得像泼了油,比村里的土路宽出好几倍,能并排跑三辆拖拉机。上面跑着各种各样的车,有他叫得上名的拖拉机、自行车,更多的是他只在课本和偶尔路过的卡车身上见过的小轿车、公交车。小轿车是红色的,跑得飞快,像贴着地面飞的鸟;公交车是绿色的,肚子鼓鼓的,里面塞满了人,车身上画着彩色的画,有他叫不出名的花,还有戴红领巾的孩子。它们跑得飞快,喇叭声此起彼伏,"嘀嘀嘟嘟"的,却不觉得吵闹,反倒透着一股鲜活的劲儿,像是无数根弦在同时奏响。
路两旁是一栋栋高楼,不是村里那种盖到两层就顶天的瓦房,而是四五层、甚至更高的楼房,像一座座直插云霄的山。墙面上贴着亮闪闪的瓷砖,白的、黄的、绿的,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有点花。楼顶上有铁架子,架着他叫不出名的东西,王老师说那是电视信号塔,能收到几十套节目。楼底下有好多铺子,门面都刷得干干净净,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百货商店理发店包子铺"......字是印刷体,整整齐齐,不像村里小卖部那块手写的木牌,边角都磨圆了,"杂货铺"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了胀。
街上的人真多,像赶大集时的人堆,却比集上更热闹。穿着也和山里不一样,男人们很少有像父亲那样总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好多人穿的确良衬衫,蓝的、白的,袖口扣得整整齐齐,裤线烫得笔直,像尺子量过一样。女人们的裙子五颜六色,红的像山丹丹,绿的像春草,有的还穿着他只在电视里见过的高跟鞋,鞋跟细细的,"咯噔咯噔"地踩在地上,清脆得很,像是在敲小鼓。有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背着崭新的书包,书包上印着孙悟空和蓝猫,嘴里叼着冰棍,透明的袋子上凝着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们说说笑笑地从他身边跑过,那股甜丝丝的凉气,混着洗衣粉的香味,飘进鼻腔里,让他莫名地有些羡慕——他长这么大,只在发高烧时,娘用井水浸过毛巾给他擦额头,才感受过那样的凉。
他像个刚学走路的孩子,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着谁,又怕被谁撞着。眼睛却不够用了,东看看,西瞧瞧,生怕漏了什么。街角有个修鞋摊,师傅戴着老花镜,手里的锥子在鞋底子上穿来穿去,旁边的收音机里正唱着歌,是他在乡广播站听过的《走进新时代》。对面的水果摊摆着红彤彤的苹果,黄澄澄的梨,还有他叫不出名的水果,圆滚滚的,紫莹莹的,用塑料网套着,码得整整齐齐。卖水果的阿姨挥着蒲扇,嗓门亮得像喊山:"甜葡萄,甜葡萄,不甜不要钱——"
"张宇,快点!"王老师在前头喊他,他才慌忙跟上,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又有点发痒,像是初春时山坳里刚冒头的草芽,带着股想往外钻的劲儿。这就是山外面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原来世界可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只有连绵的青山、陡峭的山路和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原来人可以不用天天扛着锄头下地,原来路可以不用走得脚底板生疼,原来晚上可以有那么亮的灯,亮得能看清楚蚂蚁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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