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农历新年的喧嚣,如同最后一声炸响的“二踢脚”,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彻底消散。积雪融化后的泥泞尚未干透,又被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浸润,西里村的土路变得格外黏腻难行,踩上去发出“噗叽噗叽”的闷响。田野依旧空旷,裸露着深褐色的冻土和灰黄的麦茬,等待着春耕的号角。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残冬未尽的清冷。
吴家小院里,那份除夕夜卸下重担的轻松暖意,渐渐被一种新的、带着观望意味的平静取代。李秀云把最后几件拆洗晾干的厚棉衣收进箱子,目光掠过窗棂,望向村东头那片沉寂的、被麻绳圈过的五亩地。去年夏天那热火朝天的摘瓜卖瓜景象还历历在目,那沉甸甸的收获和最终还清巨债的狂喜仿佛就在昨日。可如今,那片地空空荡荡,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她终于忍不住,在一天早饭时,一边搅着锅里滚开的玉米糊糊,一边试探着问坐在门槛上抽烟的吴建军:“他爹,眼瞅着地快化透了,今年……咱那五亩地,还种西瓜不?”
吴建军闻言,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烟雾缭绕中,他那张年后似乎圆润了些、但皱纹依旧深刻的脸庞上,没有了去年的凝重和孤注一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平淡的笃定。他磕了磕烟袋锅子,发出清脆的“嗒嗒”声,目光投向远方那片曾经承载了太多汗水与希望的土地。
“不种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今年啥也不种了,就春玉米吧。”
“啊?”李秀云搅糊糊的动作顿住了,有些意外,“不种了?去年……不是挺好的吗?行情也好……”
“好是好,”吴建军站起身,走到院子里,弯腰抓起一把湿润冰冷的泥土,在粗糙的手掌里捻了捻,深褐色的泥浆从他指缝间渗出,“可地不是铁打的。你忘了去年那二亩重茬地了?”
李秀云想起来了。去年那五亩瓜田,有三亩是头一年种瓜的新地,长势最好。而另外两亩,是前年也种过西瓜的“重茬地”。那两亩地的瓜秧,明显不如新地的壮实,叶子发黄得早,坐果也少,到了后期,还出现了不少死秧现象,结的瓜个头小,产量比新地低了近三成。
“那两亩重茬的,有死秧,瓜也长得赖,产量明显不如新种的那三亩。”吴建军把手里的泥巴甩掉,在裤腿上擦了擦手,语气带着一种庄稼汉对土地最朴素的敬畏,“地也累。种瓜太‘伤’地,费肥力,还容易招虫惹病。去年那五亩,算是把劲儿使尽了。今年再硬种,怕是连本都收不回,还白糟蹋了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休憩的土地,像看着一个需要休养的亲人,“就让地歇歇吧!养一年,松松筋骨,攒攒劲儿。明年,再看。”
“歇歇?”李秀云有些迟疑,“那……就都种玉米?五亩全种玉米,是不是太……”
“全种玉米。”吴建军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省心,稳当。玉米种下去,除了间苗、追肥、锄草,不用像西瓜那样提心吊胆,天天守着。腾出手来,干点别的。”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新的盘算。
李秀云看着丈夫笃定的样子,没再反对。她知道吴建军是种地的老把式,对土地的脾性摸得透。他说地要歇,那肯定是要歇。只是,一想到去年西瓜带来的丰厚收益,再看看眼前只能指望玉米的“稳当”,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的。她叹了口气,继续搅动着锅里越来越稠的糊糊。
日子像解冻的小河,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流淌。刚出正月,村里还残留着年节的慵懒气息,一则消息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西里村迅速荡开了涟漪——村南边,原属于村大队、已经废弃停工了七八年的那座老砖窑,被人承包了!要重新开张了!
消息是张二胖他爹张有福带来的。那天傍晚,他端着饭碗在吴家院门口闲聊,唾沫横飞:“听说了没?就南头河沟边那个大土包!让镇上来的一个姓刘的老板包了!签了五年的合同!好家伙,听说要招不少人呢!工钱现结!”
吴建军正蹲在院子里修理锄头,闻言动作猛地一顿,抬起头:“招人?干啥活?”
“还能干啥?烧砖呗!”张有福扒拉了一口饭,“和泥、扣坯、晾坯、装窑、出窑……都是力气活!不过听说工钱给得不低,一天五块二呢!还管一顿晌午饭!”
一天五块二!管饭!这在当时的农村,尤其是农闲时节,绝对是个诱人的数字!吴建军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像暗夜里点燃的两簇火苗。他放下手里的锄头,站起身,追问道:“啥时候开工?找谁?”
“就这两天!听说正收拾窑洞,清理场地呢!招工告示都贴在窑场门口的大槐树上了!想去直接去窑场找刘老板就成!”
张有福走后,吴家小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昏黄的油灯光从堂屋门缝透出来,映着吴建军凝神思索的脸。李秀云看着他,欲言又止。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地要歇着,只种玉米确实省心,但也就意味着今年地里刨食的收入会大幅缩水。家里虽然还清了旧债,但底子依旧薄,两个孩子上学,处处要钱。这五块二一天的工钱,对吴建军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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