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西营盘。
海风钻进迷宫般的街巷。
如今这里是华人总会势力最根深蒂固的地盘,码头、货栈、以及那些终日不见阳光的寮屋区,共同构成了一个喧嚣而又秩序井然的地下世界。
“均益”货栈,是这里一处毫不起眼的节点。
明面上,它是一家经营南北干货和海产的普通商行,但只有真正核心的人才知道,这里是华人总会护卫队在港岛的秘密据点之一,也是阿昌叔返回香港后,最常落脚的地方。
夜已深,货栈厚重的木门早已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二楼一间不起眼的小房里,只点着一盏油灯。
阿昌叔只着一件半旧的竹布衫,正对着一柄擦得雪亮的牛尾刀出神。
刀身上,映出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和花白的头发。
梁伯走后,他身上那股从太平天国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厉之气,也尽数收敛于内,变得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人老了,就会孤独,难忘旧事。
一盏孤灯,照得他神色莫名忧伤。
一阵轻微而有节奏的叩门声响起。
“昌叔,”门外是护卫队的一个小头目,“有客到。从安南来的,在西营盘四处打听,被咱们的人抓了,他说是…说是想找故人,问一问天京的老路怎么走。”
“天京”二字,让阿昌叔擦刀的手猛地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道锐光。
这是早已沉默多年的暗语,是属于他们那代人的、浸透了血与火的记忆。
自太平天国覆灭,这个词便成了禁忌,只有那些从尸山血海里幸存下来的“长毛”余孽,才会在最隐秘的联络中提及。
“带他进来,让其他人,都在外面守着。”
阿昌收起了刀,检查了一下腰中短枪的子弹,随后继续沉默。
片刻之后,一个身材精悍、皮肤黝黑的汉子被带了进来。
他约莫四十出头,穿着一身普通的船工服饰,但眼神警惕,步履沉稳。
他一进门,目光便飞快地扫过整个房间,最后落在了阿昌叔的身上。
“坐。”阿昌叔指了指对面的长凳。
那汉子没有坐,而是对着阿昌叔,抱拳拱手,沉声道:“敢问可是浔州府出身,曾追随翼王麾下,人称‘拼命老胆’的许阿昌老前辈?”
阿昌叔眼皮都没抬,意兴阑珊。“你认得我?”
“不认得。”汉子摇了摇头,“但我家大帅认得。南洋船帮的老兄弟传信,说有天国老人在南洋活动,打听了大半年,才打听到您的消息。”
“你家大帅是谁?”
那汉子深吸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种独特的、带着韵律的语调,缓缓念道:
“手持三尺龙泉剑,”
“不斩清妖斩佛仙。”
这是太平天国早期的军中歌谣,充满了狂傲不羁的草莽豪情。阿昌叔的瞳孔猛地紧缩,他死死地盯着对方,接上了下半句:
“英雄何愁无处去,”
“碧血尽染半边天!”
暗号对上,那汉子脸上的警惕终于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到亲人般的激动。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地说道:“广西天地会,黑旗军麾下哨官韦四,见过老前辈!”
“黑旗军……刘永福?”阿昌叔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对于这个同样是广西出身、在越南打出赫赫威名的后辈,他早有耳闻。
“起来说话。”阿昌叔抬了抬手,“刘永芬(刘永福原名)那小子,让你冒这么大风险过来,所为何事?”
韦四站起身,脸上充满了焦急与恳切:“老帅,我家大帅,让我来是……是来求援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恭敬地递了上去。“这是我家大帅的亲笔信。如今在安南(越南),局势万分危急。法国鬼子步步紧逼,增兵数千,装备了最新式的后膛快枪和开花炮。我们黑旗军虽人人用命,但兵力、军械都远逊于人,打得异常艰苦。”
“朝廷那边呢?”阿昌叔展开信纸,粗略地扫了一眼,上面是刘永福用质朴的文字写下的求援之辞。
“朝廷?”韦四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与鄙夷,
“两广总督衙门倒是拨了一些粮饷下来,可层层盘剥,到了我们手上,十不存一。至于军火,更是想都别想!那些官老爷,既想让我们在前面给他们当炮灰,挡住法国鬼子,又怕我们势力坐大,威胁到他们。我们现在用的枪,大半还是从法国鬼子手里缴来的,子弹打一发少一发,金疮药更是比金子还贵!上个月,为了守一个隘口,伤了三百多个兄弟,结果一半以上都因为伤口溃烂,活活痛死了!”
他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我家大帅说,天下洪门是一家,更何况老帅您与我们黑旗军,同是反清义士,根出同源。如今金山华人总会在港澳重立山堂,威加四海,南洋地区也多有耳闻,是咱们华人自己的靠山。所以,大帅斗胆,恳请总会能看在同胞之谊、香火之情上,为我们黑旗军提供一批军械和物资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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