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笔,一行行,像一条条黑色的蜈蚣,爬满了陈景明的眼睛。
他一直以为,他们家只是穷。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个家,早就不是穷,是已经烂透了。
一个看似完整的空壳,内里早已被债务蛀空,只要一阵稍大的风,就会彻底垮塌。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那块被蜡油烫伤留下的疤痕,在火光下隐隐作痛。
他忽然想起了祠堂议事那天,周德海栽进粪坑后,被人拉上来时投向他的那个眼神。
当时他以为是慌乱和怨毒。
现在回想起来,那眼神深处,分明藏着一种阴冷的、得逞的算计。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他的脑海:补助金的通知刚下来,这帮债主就精准地掐着时间上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要走了几乎全部的钱。
这时间点,未免也太准了!
就像……就像有人在给他们通风报信!
陈景明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心跳如鼓。
第二天课间,泥巴操场的角落里,李娟看他脸色铁青,眼圈发黑,悄悄递过来半块凉薯。
“出事了?”她低声问。
陈景明三言两语把昨天发生的事说了。
李娟听完,没有立刻表现出愤怒,而是皱起了眉头,咬着铅笔头,眼里闪着思索的光芒。
“不对劲,”她喃喃自语,“周德海虽然在村里丢尽了脸面,但乡里下来的人,只是批评他工作程序违规,让他把钱补上,并没有深查他经手过的其他账目。他只是失了面子,根基没动。”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陈景明:“你想,他儿子今年满十八,本来指望着这次能当上兵,结果因为这事在乡武装部那里挂了号,征兵体检都没过。他赔了人情又折了面子,肯定要报复。而在村里,对你家下手,是风险最小、最解气的办法。”
“可他没来。”陈景明说。
“这才是他精明的地方。”李娟把铅笔头咬得更紧了,“他不能亲自出面催债,那太明显了。他得借刀杀人。”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彼此心中同时成形——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讨债人,极有可能就是周德海引来的“合作方”。
放学后,王强神秘兮兮地把陈景明拽到了村西头那片废弃的砖窑。
他指着远处土路尽头,一棵大槐树下停着的一辆绿色吉普车,压低声音说:“看见没?就是那辆车!前天晚上,天都黑透了,我看见周德海跟一个戴大金链子的胖子,就在这砖窑里喝酒。我躲在窑洞后头,听见他们说什么‘分成’、‘三七开’,还说什么‘让这事赶紧了了,别闹大’。”
王强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我当时还纳闷,现在全明白了!他们这是合伙给你家设局!先想办法卡住你的补助金,逼得你家只能去借他们的钱;等你拿到补发的钱,他们再立刻上门要债,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没准……他们还想着用这点债,最后把你家那几亩麦子给低价收了!这是一箭三雕!”
陈景明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的脑海里,周德海头顶上那行【吃人不吐骨头】的猩红标签,再一次疯狂地翻滚、燃烧起来。
这一次,那字迹竟如烧红的烙铁,灼热刺目,仿佛要生生烙进他的眼底,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当晚,月光如水,三个人影再次聚在了那片熟悉的麦田深处。
夜风吹过,青色的麦浪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无尽的辛酸与不公。
李娟在地上摊开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用一块石头压住,手里握着那支被她咬出牙印的铅笔。
“正大光明地去告状,这条路走不通了。”她的声音异常冷静,“乡里只会和稀泥。我们得用他们自己的规则,把他们打回去。”
她提出了一个计划,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债务溯源”。
“我们分头行动。第一,想办法找到你爸当初借钱时的见证人,哪怕只有一个;第二,搞清楚他们这个‘月息三十’到底合不合规矩,有没有超;第三,查证他们上门要债的方式,算不算……算不算恐吓。”
王强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眼里闪着兴奋的光:“盯梢的事交给我!我明天就去摸清楚那辆绿吉普车的底细,看它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都跟谁来往!”
陈景明一直沉默地望着眼前翻涌的麦浪,月光在他的眸子里映出一片清冷的光。
良久,他才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上一次,我烧了那张纸。这一次,”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在李娟和王强的脸上一一扫过,“我不要烧掉欠条……我要让他们自己跪着,亲手把上面的字撕了。”
镜头缓缓拉远,月光下,三双小小的手,坚定地叠在了一起。
青涩的麦穗擦过他们的指尖,沙沙作响,如同一场无声的宣誓。
回到家,李娟吹熄了煤油灯,却毫无睡意。
见证人?
合规?
恐吓?
这些词汇,对一个生活在1996年北方农村的小学四年级学生来说,就像天方夜谭。
她翻身下床,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拉开床头那个破旧的木头抽屉。
在几本卷了角的课本下面,她摸索着,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册子是去年乡里搞普法宣传时,发给每个小学生的。
封面是蓝白相间的,印着几个穿着制服的卡通小人,标题是几个醒目的大字——《小学生法律常识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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