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回家种麦子,多简单,多朴素的愿望,为什么对英雄来说,却成了最遥远的奢望?
“他们不是败给了朝廷,”李娟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边,轻声说,她的声音里带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他们是败给了自己想要的那个‘体面’。他们想被承认,想从‘贼’变回‘官’,结果连做个普通人的机会都丢了。”
“操!”王强狠狠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是汗还是泪,“他娘的!我要是梁山好汉,宁死也不受这鸟气!不受这招安!”
他的一声怒吼,仿佛点燃了什么。
周围的孩子们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对!我们不要当宋江!”
“死也要死在梁山泊!”
一时间,哭声、笑声、叫骂声混作一团,在这片小小的打谷场上空回荡。
他们或许还不完全懂得“招安”背后复杂的政治博弈,但他们用最朴素的情感,看懂了英雄的无奈与悲凉。
乡下娃,怎么就看不懂招安?
他们看得比谁都真切。
剧终,人散。
打谷场重归寂静,只剩下那面白布在夜风中孤独地飘荡。
陈景明帮着收拾电线,找到了独自坐在麦垛上抽着旱烟的老张。
“张叔,”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您……您能用那个录音机,帮我把刚才最后那段录下来吗?我妹……她刚才可能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想让她醒着的时候也能听见。”
老张深吸了一口烟,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什么也没说。
他默默地回到屋里,拿出那台同样漆着军绿色油漆的录音机,又从箱底翻出一盘崭新的磁带,熟练地接上线路。
“大河向东流哇……”
激昂的音乐再次响起,这一次,它被稳稳地封存进一卷小小的磁带里。
为了保证质量,老张把终章那最关键的部分,仔仔细细地录了三遍。
临走时,他把那盘沉甸甸的磁带交到陈景明手里。
借着月光,陈景明看到,磁带粗糙的塑料外壳上,被老张用小刀刻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字:勿忘所来。
“我当年在边疆守哨所,大雪封山,半年见不到一个人影。”老张嘶哑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就靠电台里偶尔收到的一段京剧撑下来。小子,记住了,有些声音,比饭还顶饿。”
陈景明低头看着手里的磁带,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场星光下的露天电影,像一场盛大的梦。
然而梦醒之后,现实的寒意却更加刺骨。
三天后,小凤的高烧又起来了,整日昏睡,嘴里说着胡话。
陈景明每天都把她抱到窗边,让她能看到外面金色的麦田。
他从牙缝里省下钱买了最贵的南孚电池,把那台小小的录音机放在妹妹枕边,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水浒传》的结局。
有时候,小凤会在音乐声中短暂地睁开眼,喃喃自语:“卢俊义……骑上大马了……穿着金甲……”
每当这时,陈景明的心就像被一只手攥住,又喜又痛。
李娟来看她,看到这一幕,沉默了许久,低声对陈景明说:“我们赢了李富贵一次,可为什么……感觉还是救不了我们最想救的人?”
陈景明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麦浪,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们那天晚上对抗的,从来都不是一个李富贵,甚至不是一台电视机。
他们对抗的,是那种“有些人天生就该被排除在外”的规则,是命运本身。
而命运,不会因为你赢了一场小小的战斗,就对你网开一面。
傍晚,王强黑着脸跑来,带来一个坏消息。
“那个李富贵,到处在村里说我们转播是偷电,是缺德事,迟早要遭报应!他还鼓动他爹,想让村里收回老张叔的用电资格,说他‘公私不分’!”
陈景明坐在院子外的麦茬地里,手里反复摩挲着那盘已经有些磨损的磁带,一言不发。
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他看着同样一脸愤懑的李娟和王强,眼神里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
“下次……”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不借别人的信号了。”
李娟的眼睛瞬间亮了,她立刻明白了陈景明的意思:“你是说……我们自己建一个?”
王强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兴奋和疯狂的笑容:“那得要多少电线和零件?不过——干!”
月光重新洒满大地,打谷场上那面充当银幕的白布已经被收走,只留下一片空旷。
三个小小的身影并肩走向那片空地,他们的身后,仿佛有一块无形的、等待被重新点亮的银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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