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猛然想起了那个暴雨夜,那碗混着血与雨水的“酒”滑过喉咙时的滚烫。
他想起自己仰天怒吼出的那句话:“我王强,从今天起,不是谁的儿子,是我自己的兄弟!”
他不再犹豫,从李娟手里夺过那支钢笔,拔开笔帽,在“申请人”那一栏,一笔一画,用尽全身的力气,写下了“王强”两个字。
笔尖划破了纸张,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
傍晚,消息还是传到了王父的耳朵里。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拎着那把刚磨过的斧子,浑身酒气地直奔学校。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个择人而噬的怪物。
“谁敢收这个逆子?谁敢给他签字?”他堵在已经空无一人的校门口,对着里面大吼,声音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读书?读书能读出房子还是能读出票子?都是放屁!”
吱呀一声,办公室的门开了。
头发花白的张校长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拐杖,慢慢走了出来。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害怕,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狂的男人。
“老王,”校长开口了,声音温和而有力,“你先别吼。你过来看看这个。”
他领着王父走到教学楼的宣传栏前,指着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照片。
那是上学期学校搞的“优秀科技作品展”,照片上,王强正有些腼腆地站在一个用废旧零件搭起来的、复杂的电路模型前,模型上的小灯泡亮着光。
“你儿子画的电路图,”校长缓缓说道,“比你当年给李家大院雕的窗花,还要精细,还要有章法。”
王父的吼声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看着那张照片,看着照片里那个他从未见过的、眼中闪着光的儿子。
校长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你拦得住他一时,拦不住他一辈子。你这把斧子,能劈开木头,能吓住人,但它劈不断电线,更拦不住他脑子里的念想。那是我们这代人没有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把它毁了?”
王父高高扬起的斧子,不知在何时已经垂了下来。
锋利的斧刃无力地贴着地面,在黄土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
他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眼中翻滚着痛苦、迷茫,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
那一瞬间,他看到的不是儿子,而是三十年前,那个因为几分之差落榜,抱着书本哭了一整夜,最终被迫拿起刨子的、年轻的自己。
那个被时代狠狠甩下的倒影。
深夜,王强被院子里一阵奇怪的“笃笃”声惊醒。
他悄悄起身,趴在窗沿上往外看。
月光下,父亲正蹲在院子中央,没有喝酒,也没有劈柴。
他竟然在用一些捡来的碎木板,笨拙地拼凑着一个歪歪斜斜的模型。
王强看清了,那轮廓……竟然是“梁山堂”的样子。
“小时候……我也想在村头……造个广播站……”父亲一边摆弄着木板,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像是在对月亮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破碎的梦呓,“后来……活成了给别人家盖房子的木楔子……”
王强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涌出来。
他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推开门,走到父亲身边,从地上捡起了那把斧子。
他没有去抢父亲手里的木板,而是拿起另一块梁木,学着父亲的样子,一斧一斧,小心翼翼地将它削平。
父子俩,在清冷的月光下,一个搭建,一个削木,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空气中弥漫着木屑的清香和一种未曾言说的默契,像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笨拙而又庄重的和解。
第二天清晨,王强背起那个缝了又缝的书包,准备出门。
经过院子时,一直蹲在门口抽旱烟的父亲没有拦他,也没有看他,只是从脚边拿起一双崭新的黄胶鞋,朝他扔了过来。
“路滑,穿着。要是真让你考上了,”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依旧沙哑,“……别忘了暑假回来,把咱家屋顶的漏给修了。”
王强接住那双还带着温度的鞋,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佝偻的背影,然后转身,大步向村口走去。
他路过那棵老槐树,看到树皮上那三个被他亲手刻下的名字,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在清晨的阳光下,竟被洗得格外明亮。
他忽然明白了,父亲的斧子,能砍断粗壮的树枝,却永远斩不断那些在黑暗中拼命向下蔓延的根须。
村口的分岔路上,陈景明和李娟早已等在那里。
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将三个少年并肩走向学校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色。
在他们身后,在那片无垠麦田的尽头,通往县城的铁轨在晨光中延伸向远方。
一声悠长而辽远的火车汽笛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仿佛正满载着一个不可逆转的启程,呼啸而来。
这汽笛声,像是一道时间的命令,催促着他们童年时代的终结,也预示着一场盛大而仓促的告别,即将来临。
喜欢麦浪翻滚三十年请大家收藏:(m.x33yq.org)麦浪翻滚三十年33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