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先生。”他声音沙哑地说。
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应和。
但当傍晚的炊烟从各家屋顶袅袅升起时,整座村庄,仿佛都在用一种最古老、最淳朴的方式,为一个人送行。
临走前,刘老师把陈景明单独叫进了已经搬空的办公室。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只陈旧的人造革行李箱。
刘老师拉开讲台最下面的抽屉,从夹层里取出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的《平凡的世界》,递给陈景明。
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刚劲有力的字:“景明,你不是一个注定要种地的人。”
他又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磁带,塞到他手里。
“这盘你留着。前面是我给你们录的几篇关键课文的朗诵,以后新老师不一定有时间讲。后面……后面是王强那小子南下前,偷偷托我转交给你的那段录音。”
陈景明的喉咙瞬间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他想说谢谢,想说保重,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句低声的叩问:“刘老师,我们……还会再见吗?”
刘老师看着他,那双总是布满疲惫的眼睛里,此刻竟闪烁着一丝笑意,一种狡黠而温暖的光。
“会的。”他拍了拍陈景明的肩膀,“只要你们还记得,那个打雷的夜晚,对着一片废墟许下的愿。”
当晚,陈景明回到镇中学那间拥挤的宿舍。
他没有开灯,而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从床底的铁箱子里,翻出了他那台宝贝得不行的、带录音功能的随身听。
他先是打开手机,点开那个名为“麦浪备份”的相册,看着那张金色的照片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他退出相册,新建了一个音频文件夹,郑重地命名为:“最后一课”。
他将刘老师给的磁带塞进随身听,戴上耳机,深吸一口气,同时按下了播放键和录音键。
一阵电流的“嘶嘶”声过后,刘老师那温厚而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念的正是他离开前讲的最后一篇课文——《少年中国说》。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
声音沉稳而有力,穿透了廉价耳机的杂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陈景明的心上。
紧接着,录音带自动跳转,王强那带着点破锣嗓的、粗粝又充满少年意气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俺叫王强!今年十二!俺爹说俺不是读书的料,但俺不信!俺将来要当个大包工头,去深圳,盖比县城电视塔还高的楼!”
“轰隆——”
窗外,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炸响!
惨白的闪电瞬间撕裂夜空,将宿舍的白墙照得亮如白昼。
陈景明猛地抬头,惊骇地发现,就在那道闪电映亮的墙壁上,竟赫然投影出三个模糊的童年身影——他们围坐在一台轰鸣的柴油发电机前,举着手电筒,脸上是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光。
幻象只持续了一秒,便随着闪电的消失而隐去。
但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那条标签的长河再次疯狂奔涌。
只是这一次,代表着他、李娟和王强的三条命运支流,不再是平行向前,而是在一片混沌的激流中,诡异地交汇、盘旋,最终形成了一个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闭环。
他忽然明白了。
有些告别,不是为了忘记,而是为了让那些回不去的记忆,用另一种方式,真正地活下来。
窗外的雷声渐渐远去,夜,重新归于死寂。
宿舍里,舍友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这场盛大而悲壮的告别,终究落下了帷幕。
生活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在短暂的停顿后,又将以它固有的、冷酷的节奏,重新开始运转。
没有人知道,当情感的潮水退去,裸露出的现实河床上,等待着每一个人的,会是什么。
尤其是对于李娟来说,那份被整个村庄、被刘老师寄予厚望的沉重嘱托,此刻正像一副无形的枷锁,悄然套上了她的脖颈。
她必须赢,不允许有丝毫的松懈与闪失。
然而,命运的齿轮,却往往在人最志得意满时,发出第一声刺耳的转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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