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时,K307次列车像一头终于耗尽力气的巨兽,在一阵漫长而疲惫的金属呻吟中,缓缓滑入省城站的站台。
车门还未打开,几名身着制服的警察已经站在外面,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将整节车厢与外界好奇的目光隔离开。
一夜未眠的乘客们脸上交织着后怕与麻木,窃窃私语被压抑在喉咙里,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老拐被两名警察押下车时,手腕上的银色手铐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他那条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飘摆,脸上却没有丝毫败者的颓丧。
当他经过陈景明身边时,突然停住脚步,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声嘶哑而疯狂:“小子,记住了!你们坐的是快车,是奔着好日子去的!我们这种人,生下来就只能在慢车道上啃铁锈!你们永远不懂!”那笑声在空旷的站台上回荡,刺耳得像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轨。
陈景明没有回应,他搀扶着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的王强,一步步挪下车。
右肩的剧痛让王强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陈景明自己也不好受,鼻腔里干涸的血迹和脑中残留的嗡鸣,都在提醒着昨夜的疯狂。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旧手机发出一阵微弱的震动。
他艰难地掏出来,屏幕上是一条迟来的短信:【陈景明同学,恭喜你被豫州师范学院录取……】
二本。
一个不高不低,不好不坏,像他此刻的人生一样卡在中间的答案。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没有想象中的解脱,也没有失落,内心平静得像一口枯井。
昨夜那千钧一发的生死时速,已经将高考这份沉甸甸的答卷,冲刷得轻如鸿毛。
不远处,李娟紧紧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包里,除了那本翻烂的《新华字典》,还静静躺着一张北大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
原件被她用塑料袋层层包裹,藏在了老家炕头的砖缝里。
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道防线,却没想到,防线之外的世界,比她想象的任何一道考题都更加艰险。
“小伙子,等一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叫住了他们。
陈景明回头,是那位相貌和善的列车长吴阿姨。
她快步走过来,绕开了正在做笔录的乘警,眼神复杂地打量着陈景明,那目光里有赞许,有担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你……你长得真像我儿子。”她声音有些发颤,眼圈瞬间红了,“他当年也考上了师范,坐火车去报到,路上被人骗光了学费和行李,没脸回家,也没脸去学校……后来就疯了。”
吴阿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不由分说地塞进陈景明的手里。
“这是速效救心丸,我看你昨晚那样子,心里有事,火气攻心。你记着,这病是救命的,但别让它治好了身体,却毁了魂。脑子里的东西,你看得见,也得学着看不见。”
陈景明握着那冰凉的药瓶,手心一颤,整个人都怔住了。
吴阿姨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他内心最深的锁孔。
他猛地抬头,望向站台尽头那块巨大的蓝色站牌,上面三个斑驳褪色的红漆大字——“前进站”。
这句曾经无比激昂的口号,此刻看来,却像一句早已过期的郑重承诺,充满了讽刺。
医院的诊断结果冰冷而残酷:王强右肩锁骨骨裂,伴有严重的肌肉撕裂伤,必须静养至少两周,且半年内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摇了摇头,用一种见惯不惊的语气对陈景明说:“年轻人不爱惜身体,这种伤,底子算是毁了。以后就算好了,也干不了重活。像他这样在工地上再拼个五年,这条胳膊就得废。”
王强躺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床上,一言不发,双眼空洞地盯着泛黄的天花板。
直到医生走后,他才像梦呓般喃喃自语:“我连高考都没考……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该一辈子烂在水泥堆里?凭什么我就活该是那个被淘汰的零件?”
李娟心疼地看着他,从帆布包里拿出自己用第一笔奖学金买的MP3,插上耳机递给他,小声说:“强子,听听这个吧,《平凡的世界》,孙少平也是从农村出来的……”
“别跟我提孙少平!”王强猛地挥手打掉耳机,情绪第一次失控,“他孙少平至少还有书读,有活干,有盼头!我呢?我有什么?我就是个废物!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住的废物!”吼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哭腔。
当天下午,三人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最廉价的旅馆住下。
房间狭小、潮湿,窗外是另一栋楼斑驳的墙壁。
沉默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三人紧紧包裹。
突然,李娟站起身,从包里拿出那张北大通知书的复印件。
在陈景明和王强震惊的目光中,她双手用力,将那张承载了全村希望、凝聚了她十几年血汗的纸,猛地撕成两半,然后是四半,八半……直到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碎片,被她狠狠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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