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纯粹的,如墨汁滴入清水,瞬间吞噬所有光亮与色彩。
陈景明没有喊,没有挣扎。
在那极致的惊恐之后,涌上来的竟是一种诡异的平静。
世界被简化了,只剩下声音、气味和触感。
风声、虫鸣、村民们压抑的惊呼与骚动,还有马德贵那声色俱厉的威胁,都变成了独立的音轨,在他耳边交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他被扶回了家,在黑暗中度过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又像深不见底的古井,将他与过去的世界彻底隔绝。
起初,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逼疯,直到盲婆婆拄着拐杖,摸索着坐到他的床沿。
她没有说安慰的话,只是递过来一碗滚烫的小米粥。
“孩子,用耳朵吃。”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陈景明不懂,但还是接了过来。
他看不见,只能凭感觉将勺子伸进碗里。
“听,”盲婆婆说,“勺子刮过碗底的声音,太用力了,说明你心焦。你喝粥的吞咽声,又急又快,说明你怕,怕这碗粥凉了,就像怕你的世界永远这么黑下去。”
从那天起,盲婆婆开始教他“听字”。
她让周晓芸念报纸,让王强讲城里的见闻,让村里的妇人聊家长里短,然后问他:“你听出了什么?”
陈景明从最初只能分辨内容,到后来能从对方的语速、顿挫、换气的间隙,甚至是喉咙里一丝微不可察的痰音,判断出说话人的情绪——是敷衍,是真心,是隐藏着恐惧,还是故作坚强。
他的耳朵,成了新的眼睛。
在这片声音的宇宙里,他反复回放着失明前脑海中那段炸裂的金色画面。
李娟在图书馆的泪水,那行红色的“驳回通知”,还有她手边那本蓝色封面的《大学生手册》。
他让周晓芸去镇上找来一本。
在周晓芸逐页念读时,他终于捕捉到了那个被他忽略的细节。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反动言论,只是在手册关于“助学金评定标准”的章节旁,有一行用钢笔写下的娟秀批注:“教育不该是用来筛选优等生的工具,而应是底层孩子最后的逃生通道。”
这才是马德贵口中真正的“敏感内容”。
它不指向权力,却刺向了规则本身。
它否定了“小镇做题家”们赖以生存的唯一逻辑——只要你足够优秀,就能改变命运。
李娟在质疑的,是这条赛道的前提。
陈景明摸索着拿起一支笔,在炕桌上铺开纸,尽管他一个字也看不见。
“晓芸,你来写。”他的声音沙哑但异常镇定,“回信。就一句话:别怕被删帖,你说的话,有人在田野里接着。”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京,李娟正面临着另一场围剿。
她策划的校园广播站特别节目《舌尖上的贫穷》,准备播放她收集的、来自不同贫困地区学生描述家乡食物的音频,却在播出前一小时被宣传部紧急叫停。
“李娟同学,”负责人是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语气客气却冰冷,“这个题材,很感性,但……影响学校的正面形象。我们更希望听到一些催人奋进的声音。”
李娟没有争辩。
她收起录音带,转身离开。
但她没有放弃。
她联系上校史馆一位即将退休的老教授,以“为母校抢救濒危民间声音档案”的名义,申请在一个小放映厅里,进行一场“非公开展映”。
放映当晚,小小的厅里只坐了二十几个人。
李娟特意将前排的座位,留给了几位她认识的、来自西部贫困县的新生。
当录音里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男生,用平淡的语气描述他如何用一碗寡淡的胡辣汤撑过一整个冬天时,前排一个瘦高的男生突然猛地站起身,冲了出去。
李娟的心沉了一下。
十分钟后,那个男生回来了,怀里抱着一摞刚从打印店复印出来的资料,纸张还带着余温。
他走到李娟面前,眼睛通红:“师姐,这是我家乡的助-学-政-策漏洞清单,还有……我写了三年的举报信回执。”
黄土坬村,邮递员小刘找到了陈景明,脸上满是愧疚和沮丧。
他鼓起勇气坦白,自己曾偷偷将马德贵克扣信件的通话录音,匿名寄给了省电视台最火的民生栏目。
可结果,石沉大海。
他后来托人打听,对方回复说,这种事太多了,除非有“典型受害者”站出来,有血有泪,否则构不成新闻。
“典型受害者……”陈景明在黑暗中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
黑暗没有夺走他的思维,反而让它变得像淬火的刀锋一样锐利。
“他们想要一个,那我们就给他们一百个。”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百人共读计划”。
他让盲婆婆再次当众“听”出李娟那封信的内容,然后请周晓芸将其拆分成数十个小段落。
接着,他发动村里识字的人,每人认领一段,对着小刘那支微型录音笔复诵。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麦浪翻滚三十年请大家收藏:(m.x33yq.org)麦浪翻滚三十年33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