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瞬间被雨刮器粗暴地扫开,又在下一秒更密集地覆盖上来,将窗外的世界搅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李娟死死握着方向盘,心脏随着车轮在打滑的国道上每一次颠簸而揪紧。
就在半小时前,一个尘封多年的同村邻居的电话,用带着哭腔的方言嘶吼着一句话,像一道惊雷劈进她焦头烂额的生活里:“娟子!快回来!推土机要开进咱家最后那片麦地了!”
那片麦地。
不是房产证上的资产,不是规划图上的地块,而是她童年唯一的版图,是陈景明、王强和她所有夏夜梦开始的地方。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后,车身猛地一震,彻底熄了火。
导航屏幕上,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公里蜿蜒的山路。
李娟没有丝毫犹豫,踢开车门冲入瓢泼大雨之中。
高跟鞋踩进泥泞的瞬间就失去了意义,她干脆地甩掉鞋子,赤着脚,任由冰冷的泥水和尖利的石子刺痛脚底。
深圳精英白领的精致妆容被雨水冲刷殆尽,只剩下一张苍白而决绝的脸,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为了考上大学、在煤油灯下熬红了双眼的倔强丫头。
三公里,仿佛跨越了二十年。
当她踉跄着冲到村口,那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声便扼住了她的喉咙。
两台巨大的黄色推土机,像贪婪的钢铁巨兽,履带已经碾上了田埂,将湿润的黑土翻卷起来,露出垂死挣扎的草根。
更远处,拆了一半的旧村屋废墟里,正升腾起一股股呛人的黄烟。
世界在这一刻失去了声音,只剩下她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颤抖着掏出手机,下意识地想拍下这末日般的场景作为证据,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相册。
指尖划过一张张孩子的笑脸、工作报表和城市夜景,最终停在一张她从未见过的照片上。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麦田,阳光炽烈,空气中仿佛都漂浮着麦秆的香气。
三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少女,并排站在田埂上,笑得没心没肺。
这张照片,她从未拍过。
她放大照片,屏幕的光亮映着她满是雨水的脸。
照片的角落,一行像素小字清晰地浮现出来,像一个来自过去的烙印:1996年 夏。
一瞬间,积压在心底三十年的委屈、疲惫、不甘与乡愁,轰然决堤。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对着那轰鸣的钢铁巨兽,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那句曾在陈景明电话里听过的话:
“这里不能拆!这是我们……活过的证据!”
话音未落,一阵更加狂野的引擎咆哮声冲破雨幕。
一辆破旧的皮卡,车身溅满泥浆,以一个蛮横的漂移甩尾,硬生生横在了推土机前。
车门“砰”地被踹开,王强跳了下来。
他浑身湿透,脸色因连夜驱车而憔??,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密布,嘴角却咧开一个熟悉的、混不吝的笑。
“你来了?”他看向泥水里的李娟,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莫名的踏实感,“狗剩也快到了。”
天彻底黑透时,陈景明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木棍,一步一滑地出现在田埂上。
他那只仅能分辨光影的右眼,已经看不清李娟和王强的脸,只能看到两团在风雨中依偎着的、模糊的暖色光团。
然而,他的耳朵里,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那不是风声,不是雨声,而是从四面八方,从上海的摩天楼,从深圳的出租屋,从无数个深夜加班的格子间里,汇聚而来的、千万人无声的低语。
那低语最终凝成同一行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冲刷:
“想回去看看。”
他摸索着走到废墟边缘,在一面残存的断墙下停住。
那里有光。
一群浑身泥水的孩子,正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用半截粉笔,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用力地重绘着一个图案——三只大小不一的手掌交叠在一起,中间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长大不走远。
那个叫小石头的孩子,高高举着一支光线微弱的手电,照亮那片涂鸦,用尽力气,一字一句地背诵着课文:“少年强,则国强……我爹说,只要我还记得课文,他就没走丢。”
那一刻,再没有犹豫。
王强转身冲回自己家那片废墟,在暴雨中和两个老乡合力拆下了自家老屋仅存的门板,重重地立在断墙前,吼道:“这就是黑板!”
李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从被淋透的爱马仕包里,掏出那叠让她输掉官司、心灰意冷的农民工子女入学案卷宗。
她看也没看上面打印的法律条文,直接翻到背面,用一支记号笔,重重写下五个大字:“语文课:我们的家乡”。
陈景明则沉默地从背包里拿出几包东西。
他将一种发光的萤石粉末混入石灰水,用手指当笔,在那块门板旁边的残墙上,一笔一画地涂抹起来。
微弱的荧光在黑暗中蔓延,渐渐勾勒出一片在风中起伏的麦浪,即使在暴雨里,也散发着不灭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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