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像一桶浓浓的黑墨水,重重地涂抹在南疆的群山之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山林里所有的虫鸣鸟叫,都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消失了踪影。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和从牙缝里漏出的、粗重的呼吸声。
方俊带着两名侦察兵,大冲和再富,匍匐在指挥所侧上方的一处反斜面阵地上。这里是他们临时的对空观察哨,位置隐蔽,视野也相对开阔。冰冷的晨露,浸透了他们的作训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可他们谁也感觉不到冷。每个人的血液,都在这极致的宁静中,燃烧到了沸点。
“班长……啥时候开始啊?”再富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是个刚过十八岁的农村兵,这是他第一次闻到如此真切的战争味道。
“快了。”方俊没有回头,眼睛死死盯着手腕上的夜光表,“闭嘴,保持观察。”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又沉重。
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战士们紧绷的神经上,用钝刀子来回切割。
六点四十五分。
指挥所里,营长那压抑了整夜的声音,终于通过无线电波,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炮班的耳机里。
“全营注意!目标101高地!榴弹,瞬发引信!一发装填!六点五十分,准时开火!”
“七连明白!”
“八连明白!”
“九连明白!”
……
隐蔽在山坳里的炮兵阵地上,炮手们像演练了千百遍一样,打开炮闩,将一枚枚闪着黄铜色光泽的130毫米榴弹,塞进了冰冷的炮膛。
“咔哒!”
随着炮闩关闭的清脆声响,十二门“战争之神”,昂起了它们狰狞的头颅,黑洞洞的炮口,像死神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国境线另一侧,那片还在沉睡中的土地。
六点四十九分。
最后一分钟。
方俊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望远镜。
他知道,当秒针走完最后一格,成千上万像再富一样年轻的生命,将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去撞开地狱的大门。而他们——这些炮兵,就是为他们吹响冲锋号角、扫清前路障碍的先行者。
这一炮,打不响,打不准,就是对步兵兄弟最大的犯罪!
六点五十分!
“开火——!”
营长在临时指挥所一声嘶哑的怒吼,随着一道道无形的电波,瞬间引爆了整个边境线!
“轰——!”
“轰轰轰——!”
同一瞬间,地动山摇!
上千门各种口径的火炮,从绵延上百公里的隐蔽阵地中,同时发出了震天的怒吼!无数颗炮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拖着长长的尾焰,像一群从地狱里冲出的复仇流星,划破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遮天蔽日般地砸向了对面越军的阵地!
方俊只觉得脚下的大地,如同发生了十级地震般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惊天动地的巨响,几乎要将人的耳膜彻底撕碎!他甚至能感觉到,呼啸的炮弹从头顶掠过时,带起的猛烈气流,刮得人脸颊生疼!
他猛地举起望远镜,望向对面的国境。
望远镜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幕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景象。
敌人的前沿阵地,那一道道连绵的山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掀开了一层地皮!成百上千个爆炸的火球,几乎在同一时间,在那片土地上轰然绽放!红光,瞬间映亮了半边天空!
泥土、碎石、树木、工事……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钢铁与烈焰的风暴中,被轻而易举地撕成碎片,抛向几十米高的天空!
浓烈的、夹杂着硫磺和泥土腥气的硝烟,像一堵黑色的高墙,拔地而起,迅速笼罩了一切。
整个中越边境,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炼钢炉。天空,被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大地,在撕心裂肺地呻吟。
“娘啊……这就是打仗啊……”身边的再富,已经完全看傻了,张着嘴,喃喃自语。
方俊的心,也在被这恢弘而又残酷的景象,剧烈地冲击着。
这就是战争!它不是电影,不是小说!它是最直接、最野蛮、最不讲道理的毁灭!
孩提时代对战争的所有浪漫幻想,在这一刻,被现实轰击得粉碎!
炮火攻击,整整持续了三十分钟。
当炮声渐渐稀疏,指挥所里的报话机,立刻传来了前沿观察所的战果报告。
“报告营长!我营炮群对101高地环形阵地实施火力覆盖,经初步观察,命中率超过百分之八十五!敌主要工事及火力点,均已被摧毁!”
“好!”
指挥所里,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所有人都狠狠地挥舞着拳头,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唯独营长赵振声,依旧紧锁着眉头,没有任何表情。
战友们不解地看着他。
赵振声仿佛看穿了大家的心思,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地说:“别高兴得太早了。炮打完了,该我们的步兵兄弟……用命去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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