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俊将所有心底的波澜,都化作了笔端的沉重。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像一头被困在磨盘上的老牛,不停地、偏执地投入到回忆录的撰写之中。
他选择了用一种近乎白描的手法,没有煽情,没有宏大叙事,只有最真实的细节,最直接的冲击。他相信,只有那些最冰冷、最残酷的真实,才能还原出战争最本来的面目,才能告慰那些在黄土地和红土地上,用生命燃烧了自己青春的战友们。
他将自己从老将军那里听来的、那些关于长征过草地、爬雪山的故事,那些在沼泽地里吃草根、啃皮带的战士,那些为了让出棉衣而冻死在路边的女卫生员,一一都赋予了新的生命。他甚至将那些关于施斌班长在火海中舍生忘死的身影,王卫国在炮火中以身作饵的悲壮,以及那些他亲眼所见的、一个个破碎的肢体和冰冷的裸足……他将这些记忆,连同自己的汗水和泪水,也融入其中,一字一句地镌刻在纸上。他发现,虽然时代不同,战场不同,但那份为了国家和民族的牺牲精神,却是共通的,是永不褪色的。他决定把这特殊的一章,放在扉页,命名为《无名者的挽歌》。
他用这种高强度的工作,麻痹着自己的神经,试图让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闲,去思考杨岚那双含着泪的、饱含期待的眼睛,去思考那晚在卫生间里,她轻柔的触碰。他想用工作,在自己和她之间,重新筑起一道高墙。因为他心里太清楚了,自己的身世、经历,跟杨岚那种真正的“白兰花”是天差地别。他是个父辈背负着“历史问题”的穷小子,即便立了功,也只是“借调”。他拿什么去回应她那份纯粹的感情?
可命运,总是在不经意间,将你那道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城墙,轻易地轰开一道口子。
终于,在方俊几乎熬白了几根头发之后,老将军回忆录的初稿,在三个多月后,完成了最后一个章节。
那天下午,方俊将最后一个章节整理得工工整整、字迹清晰的稿件,放在了老将军的写字台上。他感到浑身一轻,像是卸下了一座沉重的大山。可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种巨大的空虚,像是把自己身体里的所有能量,都给掏空了。
老将军坐在椅子上,拿起那叠稿件,一页一页地仔细地翻阅着。他的眼睛,戴着老花镜,在稿纸上缓缓地移动。书房里很安静,方俊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学生。
足足过了半个小时,老将军才缓缓地合上了稿件。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洞察一切的眼睛,在方俊那张写满了疲惫和期待的脸上,停留了很久。
“写得好。”老人轻轻地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春雷,在方俊的心里,轰然炸响!
“写得很好!”老将军的语气,加重了几分,那双枯瘦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稿件,脸上露出了真心的赞许,“小方啊,你这个娃娃,真有两把刷子!把我这个老头子,都写活了!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都活过来了!”
“你不是在写历史,你是在让历史重新呼吸!”
方俊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他知道,这是老将军对他最高的评价。这比任何军功章,都让他感到骄傲和满足。
“小方啊,”老将军收敛起笑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我老头子,看你这几个月,都瘦了一大圈。眼窝子都凹进去了,跟个饿了半年的猴子似的。这样可不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革命尚未成功,你小子可不能先倒下了!”
方俊拘谨地坐下,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看了你的档案。”老将军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感慨,“你小子,入伍三年了,从陕北那个山沟沟里出来,就没回过家。你爹娘,该多想你啊!”
方俊的心,猛地一颤。入伍三年,他确实从未回过家。当初从陕北参军,直接就到了福建海防线,后来又卷入南疆战火,再被调到军区机关。这三年,他所有的思念,都被战火、训练和感情的纠葛,死死地压在心底。此刻被老将军点破,他才发现,那份对父母、对故乡的思念,像被揭开了盖子的坛子,瞬间就涌了出来。
他想起父母那张日渐苍老的脸,想起弄堂口熟悉的叫卖声,想起上海的红烧肉和白斩鸡。他觉得自己鼻子里,都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带着煤球炉烟火气的味道。
“首长……我……”他喉咙有些哽咽。
“别我啊我的了!”老将军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温和,“这样吧,你的回忆录初稿,虽然我老头子很满意,但毕竟是初稿,还需要精修。但你小子这大半年也累坏了,得好好休息休息。我做主,给你批个假!半个月!让你回上海,好好看望看望你爹娘!”
“军人休假,天经地义!你小子立了功,又帮我老头子立了大功,回去也算衣锦还乡!这是命令,不许拒绝!”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道巨大的惊喜,瞬间击中了方俊。他呆呆地看着老将军,半天没回过神来。他做梦也没想到,老将军会给他批假,而且,还批了足足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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