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军区总院门口的那条街,方俊没有回头。
他不能回头。
每往前走一步,那个穿着白大褂、在阳光下哭得撕心裂肺的身影,就离他远一分。而他身上那件宽大的灰色夹克,就仿佛又重了一分。
他在海州市区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像一个真正迷失了方向的幽魂。他需要用这种漫长机械的行走,来麻痹那颗被自己亲手撕裂的心,来将“方俊”这个名字所附带的所有情感,都狠狠地踩在脚下。
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边的商店开始飘出饭菜的香味时,他才停下脚步。
他站在一个三岔路口。
左边,是通往军区大院的光明大道,那里有他曾经待过一年的军区招待所,有窗明洁净的客房,有属于方俊自己的幸福回忆。
右边,是一条通往港区、越来越昏暗的小路,路的尽头,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咸腥腐败的气味。那里,是属于“阿山”的战场。
他只犹豫了一秒钟。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拐进了右边那条小路。
……
再次踏入烂泥湾,方俊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上一次,他是身着便衣、来执行侦察任务的警察,眼中看到的是线索、是目标、是需要分析的对象。
而这一次,他是一个走投无路的“逃犯”,是一个准备在这里扎根求生的“新人”。他眼中看到的,是生存的缝隙,是危险的来源,是这个法外之地的真实生态。
夜色下的烂泥湾,比白天更加“鲜活”。
那些白天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此刻都像潮虫一样爬了出来。烟雾缭绕的小饭馆、光线昏暗的录像厅、以及那些连招牌都没有,只在门口挂一盏暧昧红灯泡的小发廊,门口都聚集着三三两两、眼神警惕的男人。
空气里,除了那股标志性的腥臭,还混杂着劣质酒精、汗臭和廉价香水的味道。这里,是欲望和绝望的交汇之地。
方俊微微弓着背,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用一种介于警惕和麻木之间的眼神,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他那一口西北腔的普通话,在这里反而成了最好的护身符——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外地来的“愣头青”,要么是亡命徒,要么是傻子,在搞清楚底细之前,没人会轻易招惹。
他的第一个目标很明确:找一个最便宜、最不起眼的住处。
根据陈国平之前提供的情报,烂泥湾里有几家专门为码头扛活的苦力准备的“旅店”。这种地方,其实就是大通铺,一个大房间里,摆着十几二十张高低床,十块钱就能住一个月。
住在这里的人,鱼龙混杂,是整个烂泥湾最底层、消息也最灵通的一群人。
方俊走进了一家名叫“四海通铺”的旅店。说是旅店,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几乎没有窗户的地下室。一进门,一股汗臭、脚臭和发霉的味道就扑面而来,差点把他熏一个跟头。
一个干瘦得像猴一样的老头,正就着一盏昏暗的灯泡,在登记本上记着什么。
“住店?”老头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问道。
“嗯。”方俊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拍在桌上。
“住一个月?”
“嗯。”
“有单位介绍信吗?”
“没。刚从老家过来,找活干的。”方俊用他那练习了无数遍的、带着沙哑感的西北腔回答。
老头不再多问。在这种地方,没有介绍信才是常态。他收了钱,从抽屉里摸出一把生锈的钥匙,扔给方俊:“下铺,17号。”
方俊拿着钥匙走了进去。
巨大的房间里,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十几张双层铁架床,像军营一样排列着。大部分床铺上都已经躺了人,鼾声、梦话、咳嗽声此起彼伏。
他找到了自己的17号床。下铺的草席上,已经有了人形的凹陷,散发着一股不知名的味道。
他没有在意,将自己那个简单的帆布包往床头一塞,就和衣躺了下来,脸朝着墙壁。
他没有睡。
而是竖起了耳朵,像一头进入陌生丛林的孤狼,贪婪地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个声音,分析着这个微型生态系统里的权力结构和信息流动。
“……今天码头又来了一船‘靓货’,妈的,看守得跟铁桶一样,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听说了吗?‘黄毛’那小子,前几天在大排档,把一个便衣给点了出来,现在威风了,听说黄老板都赏了他一笔钱……”
“……少惹‘四海渔业’的人,那帮家伙,心黑手狠,前阵子有个不长眼的想偷他们的柴油,第二天就被人发现浮在码头上了……”
这些断断续续的、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像拼图一样,在方俊的脑海里,逐渐勾勒出烂泥湾的势力地图。
“黄四海”和他的“四海渔业”,无疑是这张地图的绝对核心。他们控制着这里最赚钱的生意,也用最血腥的手段,维持着这里的“秩序”。
而那个“黄毛”,因为“揭发”了陈国平,俨然成了黄四海集团的外围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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