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六月,热得像一口烧红的铁锅。
福源钱庄的前柜,那面挂着“今日洋厘”的牌子,铜牌被伙计们的手指摸得油光锃亮,
上面的数字,是全上海金融市场的脉搏。
沈逸风已经盯了它整整一个上午。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脸颊滑下,滴在账簿上,晕开一小团墨渍。
他没在意,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串不断跳动的数字上。
规元银的牌价,今早开盘是每两七钱二分。
平稳,正常。
可半个时辰前,它开始涨了。
不是那种受供需影响、稳健上扬的涨势。
而是一种……诡异的、几乎看不见的攀升。
一钱,一钱半,两钱……到现在,已经稳稳地停在了七钱五分。
“阿福,”沈逸风头也不抬,声音有些发干,
“今早到现在,有大宗的银元抛盘吗?”
“没有啊!”阿福一头大汗地拨着算盘,
“买卖都很清淡,零星的几笔,根本掀不起风浪。”
沈逸风又问:“那收银的呢?有大户在吃进吗?”
“也没有!”阿福摇头,
“就跟……就跟市场自己涨起来的一样!”
沈逸风的心猛地一沉。
他自己涨起来。
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
没有抛压,没有承接,这只“规元”的手,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幽灵之手,硬生生从牌匾上托了起来。
“去,把今早所有的交易记录,还有库房的出入库账本,都给我拿来。”
他站起身,对阿福命令道。
阿福应声而去。
沈逸风独自留在原地,目光锐利如鹰,再次审视着那块铜牌。
这不是偶然。
在高桥正雄进入上海后,任何不合常理的市场波动,背后都必然藏着那只来自东瀛的、黑洞洞的手。
很快,阿福抱着一摞厚厚的账簿跑了回来。
沈逸风没有去翻那些记录着零散交易的流水账。
他径直走向库房那本厚重的出入库总账。
他的手指,像带着雷达的探针,飞速掠过那些墨迹。
“找到了。”
他指着其中一页,声音冰冷。
“从巳时三刻开始,库房连续收到了十几笔银元入库。
每笔数目都不大,从五百两到一千两不等。
关键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这些银元,来源一栏都是空的。
没有汇款行,没有客户名,只写着‘现银入账’。”
匿名注入。
这就像一场豪赌,赌徒却不留下任何身份。
“我明白了!”阿福恍然大悟,
“是有人在偷偷囤货!用小批量、多批次的方式,不动声色地把银元吸进市场,
人为制造稀缺性,好拉抬价格!”
沈逸风点点头,但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不对。”他摇头,
“如果是单纯囤货,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搞匿名?
直接让正金银行或者他们控制的洋行下单,岂不更简单?
这种手法,像是在刻意隐藏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楼下传来一声粗暴的拍桌声。
“拍什么拍!不知道我在休息吗?!”
是周伯庸。
他老人家不知何时醒了,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烟袋锅子敲得栏杆“笃笃”作响,
浑浊的眼睛却像两盏探照灯,死死地盯着楼下报童手里飞扬的号外。
“号外!号外!正金银行疑大量购入银元,沪上银根吃紧,行市看涨!”
报童的吆喝声,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沈逸风心中的迷雾。
周伯庸从楼上冲了下来,一把夺过沈逸风手里的账簿,飞快地扫了一眼,
浑浊的眼中瞬间迸发出骇人的精光。
“好一个高桥正雄!”他一掌拍在账房的案几上,茶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
“他这是在‘收二放五’!先囤银元拉抬行市,再砸盘割韭菜!”
“收二放五?”沈逸风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是青帮收保护费的黑话。”周伯庸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从怀里掏出烟袋锅,狠狠地装上烟丝,点燃,
“意思是,先悄悄吃进两成的筹码,把价格炒高,
然后在高位把剩下五成的货全抛出去,套牢跟风盘,自己赚得盆满钵满。
这只老狐狸,玩得是釜底抽薪,要搅得整个上海的银元市场天翻地覆!”
沈逸风瞬间明白了。
匿名注入的银元,就是高桥“收二”的手段。
他利用正金银行的渠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吸筹,推高牌价。
等市场反应过来,以为银元真的稀缺时,他就会抛出手中那“五”的筹码,
引发恐慌性抛售,届时银元价格一落千丈,
无数小商小贩和钱庄,都会在这场人为的风暴中倾家荡产。
“周伯,那我们……”沈逸风急切地问。
“我们?”周伯庸冷笑一声,将烟袋锅在桌角磕得火星四溅,
“我们什么都不能做。现在出手,就是打草惊蛇。
他要的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沉不住气,跳出来跟他对着干。”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外滩那栋巍峨的汇丰银行大楼,
目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盘棋,他要的是整个棋盘。
我们只能等,等他自己露出破绽。
等他拉盘拉到最高点,等他准备出货的时候……”
周伯庸缓缓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老猎手等待致命一击时的、冰冷的兴奋。
“……我们再给他致命一击。
到时候,不是我们割他的韭菜,是他高桥正雄,
要把自己的命,赔在这片他看不透的沪上银窟里。”
沈逸风站在周掌柜身后,望着那面“洋厘”牌。
上面的数字,又悄悄地往上涨了一点点。
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嘲笑他们的无力。
但他知道,这盘棋,才刚刚进入中盘。
而他和周掌柜,已经布下了一个等待猎物入彀的、最危险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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