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合肥这家一百二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床上,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肉口袋。
床板很硬,隔着薄薄的床垫,都能硌到我的骨头。
可我却觉得,这是我这辈子睡过最舒服的床。
空气里有股子廉价消毒水混合着潮气的味道,被子上有阳光晒过的,干燥又粗糙的气息。
我闭着眼睛,把这股味道深深吸进肺里。
这股味道,叫安稳。
一个多月了,我第一次,睡在了一张不会动的床上。
脑子里,还回响着晚上在楼下小饭馆里,那个精瘦的安徽老板跟我唠的嗑。
我本来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排解一下一个人的饭局带来的尴尬。
没想到,老板是个话匣子。
他一边给我上菜,一边用带着点软糯口音的普通话,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安徽历史地理课。
“小伙子,听你口音,东北来的吧?”
“跑我们合肥来拉货啊?”
“我们安徽啊,复杂得很嘞。你别看合肥现在是省会,搁以前,它就是个小弟。”
“我们安徽的安,是安庆的安。徽,是徽州的徽。安庆,徽州,还有芜湖,哪个不比合肥当年阔气?”
老板点了根烟,眼神里带着点过来人的沧桑。
“我们安徽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以前都把南京叫‘徽京’。”
“为啥?因为最早啊,我们安徽和江苏,是一家,叫江南省,省会在南京。后来分家了,我们才叫安徽。”
“合肥当上老大,也就这几十年的事儿。所以啊,底下那些市,好多都不服气,都说合肥是‘吸血鬼’,把全省的营养都吸走了。”
我听着,嘴里嚼着红烧仔鸡,心里却五味杂陈。
我忽然觉得,这合肥,怎么那么像我自个儿呢?
不上不下,卡在中间。
有过辉煌的祖上(江南省),但如今却要背着“吸血鬼”的名声,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拼命证明自己。
我跟老板碰了一杯。
“老板,听你这么一说,我咋觉得,这城跟人一样,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呢。”
老板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那可不咋地!你看着风光,指不定背后有多少心酸。你看着落魄,说不定人家活得比谁都明白。”
“就跟你这大货车司机一样,外人看着,走南闯北,多潇洒。可这路上的苦,只有你们自个儿知道。”
是啊。
路上的苦。
画面渐渐模糊,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小旅馆。
躺在这张硬板床上,老板的话,还在我耳朵边上绕。
曾经,我羡慕那些亿万富翁,出入顶级会所,一掷千金。
后来我成了他们,才知道那份风光背后,是无尽的虚伪、算计和疲惫。
送外卖的时候,我羡慕过那些坐在写字楼里的白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可我也看到过他们半夜十二点,在公司楼下,一边吃着冰冷的盒饭,一边偷偷抹眼泪。
开上大车,我以为我能像风一样自由,用车轮丈量山河。
可真上了路才知道,这哪是丈量山河,这分明是拿孤独和生命,在跟寂寞的公路赌博。
每一座城市,每一个职业,每一个人。
都有自己的不容易,都有别人看不见的辛酸和苦辣。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发了芽。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睡了。
这些东西,这些在我脑子里翻江倒海的想法,我得把它们记下来。
要不然,等明天天一亮,油门一踩,这些感悟就又会被发动机的轰鸣和高速的风,给吹得一干二净。
我翻身下床,从我那个破旧的双肩包里,掏出了那个更破旧的笔记本,还有那支一块钱两根的圆珠笔。
我坐在床边唯一的一张小破桌子前。
桌子腿有点不平,一写字就晃。
我把钱包垫在桌子腿下面,这才稳当了。
我打开笔记本,翻开崭新的一页。
昏黄的床头灯光,照在粗糙的纸页上。
我握着笔,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已经完全陌生的手。
手背晒得黢黑,青筋暴起。手掌上,布满了方向盘磨出的,又厚又硬的老茧。
当年,我用一双白白净净的手,签过几千万,甚至上亿的合同。
我觉得那是我人生的巅峰。
可现在,我看着这双布满老茧的黑手,心里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我拧开笔帽,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写什么?
怎么开头?
我脑子里闪过好几个念头。
“我,礼铁祝,一个开大车的。”
太干了,像小学生写作文。我划掉。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我呸!我他妈写的是公路实录,不是武侠小说。划掉。
我烦躁地抓了抓鸡窝一样的头发,点上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这一个多月的经历,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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