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冷寒天的山沟里窝风,一到下晚儿黑,寒气就往骨头缝里钻。
“小孩小孩你别馋,进了腊月就是年!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
刚在外面疯跑的孩子们都回屋了。
村里人缩到热炕头上,路上连半个人影儿都瞧不见,只有风吹着破窗户纸,“呜呜”地像小孩哭。
老吴婆子正猫腰给灶坑添柈子,火星子噼啪跳着。
一抱粗木柴塞进去,既能熬大碴子粥,又能烧锅开水,连带着烘热整铺炕,让这一宿都烙着热乎气儿。
锅边蒸腾的水汽混着苞米碴子的甜香,更增加了屋里的暖和劲。
“哐当。”院子柴门被撞开,一盏纸灯笼晃着昏黄的光晕闯进来。
范秃爪子——他空荡荡的左袖管用草绳胡乱系在腰侧,单臂吃力地挑着灯笼把子——裹着寒气跌撞进来,破棉袄上沾着雪粒子和草刺儿。
“吴婶子!”
“咋是你?”
老吴婆子眼皮都没撩,语气冷冰冰的,“有事儿?”
三十大几的光棍,那件打满补丁的撅腚棉袄扣子全系岔了位,邋遢得让人皱眉。
前几天她好心撮合个寡妇,人勤快还带着小闺女,这秃爪子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干,活像人家能把他生吞了。
打那儿起,老吴婆子见着他就没好脸,路上碰见都得把脸扭到脖子后头,心里啐一句:“不知好赖的玩意儿。”
东北旧时对残疾的隐晦称谓:
“秃爪子“、“摔爪子“指手残;
“地不平“指跛足;
“矬把子““恨天高“指矮个子。
范秃爪子把灯笼放在地上,嘴里哈着白气。
“吴婶儿。我家来个远房侄子,早上刚到,傍下晚儿就浑身滚烫,烧得直说胡话。您行行好,救命啊。“
老吴婆子“哐当“摔下烧火棍:“姓范的,你拿我当庙里的泥胎菩萨?前脚说亲你转腚就走,后脚有难处倒想起我了?”
她嗓子尖得像饭铲子镪锅底,“我没闲工夫伺候你这尊神仙。”
“吴婶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瞎了眼。“范秃爪子急得差点跪下。”
“那孩子爹妈不在跟前,要是有个闪失,我这辈子都脱不了干系啊。求您行行好吧。”
老吴婆子从鼻子里哼出冷气,磨磨蹭蹭从炕脚拽起包袱卷子:
“就这一回。再敢不识好歹,我叫你在四乡八堡臭了名声,喝水都呛着。”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范秃爪子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前头,灯笼光在雪地投下晃动的影子。
老吴婆子裹紧头巾抱着“百宝囊”跟在后头,心里直骂这鬼天气,好不容易才摸到村东头那两间歪斜的泥坯房。
炕上蜷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脸烧得红里透紫,嘴唇干裂起皮。
老吴婆子皱眉伸手一探额头,烫得像烙铁。
“快。把你那猫尿舀点来。”她声音拔高。
“欸。”范秃爪子慌忙从炕柜底抠出黑坛子,倒了半碗浑浊刺鼻的散白酒。
老吴婆子麻利解开孩子的破棉袄,露出滚烫的胸膛。她倒些白酒在掌心,划着洋火“噗”地点燃。
幽蓝火苗顺着酒痕跳跃,趁着手掌被燎热时,沾着火苗的手心又快又稳地捋过心口窝、背膂骨、胳肢窝、大腿根、脚掌心、太阳穴。
空气里弥漫开浓烈酒气。
几番下来,少年急促的喘息平缓了些,脸上病态的酱紫褪成疲惫的灰白。
老吴婆子这才扒拉少年腹部那条被污血浸透的破布条,抄起包袱里的小剪子“咔嚓”绞开血痂板结的布。
冰冷的铁剪尖刮过皮肉时,昏迷的孩子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伤口暴露出来——肚子左下一个边缘烧焦翻卷的圆窟窿。
她小心侧翻孩子,后腰对衬位置,赫然也是个焦黑的圆眼。一前一后,两个对穿的洞。
老吴婆子倒抽凉气:“这伤口......小鬼子三八枪才打得出来。”
她猛地抬头死盯着范秃爪子,“这孩子到底哪蹦出来的?”
范秃爪子喉结滚动:“远房侄子......送过冬粮来,半道遇上胡子......粮抢了,人挨了一枪......亏得命大逃出来......”
老吴婆子心里冷笑:你自个儿就是拔香头子的胡子。
还胡子?蒙谁呢!
看这枪眼儿,保不齐是日本人打的。
管不了那么多,先救人,钱还得照挣。
她摸出几根三寸银针,在油灯火苗上象征性燎了燎,老眼却死死盯住焦糊的伤口边缘——寻常土匪哪有小鼻子的硬家伙。
指尖蘸白酒擦去干涸血迹,从掉碴儿的粗陶罐里剜出浅褐色药膏,带着浓重的草腥苦涩气,小心翼翼抹在狰狞的枪洞周围。
“这小子命硬。”老吴婆子瞥着范秃爪子难看的脸色,啧啧有声。
“子弹再歪半寸,神仙都救不回。我这药掺了长白山老把头压箱底的飞龙胆,金贵着呢。”
她从怀里摸出朱红漆葫芦,倒出两粒黑褐色丸子,“配上这回命丹,内服外敷,一天一粒祛邪生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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