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的消失，像一根淬毒的针，扎进了文楮墨的心里。那不仅仅是失去一个天才的痛惜，更是一种对自身掌控力的怀疑，一种帝国基座可能正在无声崩裂的恐慌。愤怒的余烬并未熄灭，反而在冷静的思考中沉淀为一种更刺骨的寒意。他无法再将这视为孤例。
深夜的总裁办公室，成了他一个人的战场。他挥退了所有助理，屏蔽了一切不必要的打扰。巨大的曲面屏上，不再是日常的财报和项目进度，而是他动用最高权限调取的一系列非正常数据流：过去两年所有加密渠道的匿名投诉信、被人力资源部归档为“已处理”或“个人情绪”的离职访谈深度分析报告、以及数份被标记为“技术意外”或“市场环境变化”的重大项目失败根本原因溯源数据。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医官，面对一个外表光鲜、内里却传出腐败气息的病人，开始用最精细的仪器进行全身扫描。他不再听信主治医师（各级管理者）的汇报，而是要亲自查看每一份病理切片。
数据剖析：沉默的真相
冰冷的数字和文字，构筑起一个触目惊心的平行世界，与他每日听到的捷报截然相反。
匿名投诉的信箱里，塞满了被压制的呐喊。有基层研究员控诉直属上级抢夺论文署名权；有项目组成员匿名揭发经理为赶工期强行上线存在致命缺陷的代码；有销售骨干愤怒指责区域总监利用职权瓜分优质客户资源……这些信件大多言辞激烈，证据琐碎，在常规流程中，很容易被归类为“内部纠纷”或“失败者的抱怨”而搁置。但当文楮墨将它们汇聚在一起，剔除情绪化的外衣，看到的是一种模式：权力的小型垄断和对价值创造者的系统性掠夺。
离职访谈的深层分析，更是让他脊背发凉。报告显示，近一年主动离职的优秀人才（绩效评级常年为A或B+）比例异常偏高。而在“离职原因”一栏，除了冠冕堂皇的“个人发展”，在深度访谈的原始记录中，频繁出现这样的关键词：“向上管理疲惫”、“汇报重于实干”、“创新想法无法落地”、“直属领导专业能力不足”、“派系站队”……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晋升速度最快的中层管理者名单。文楮墨调阅了他们的晋升评估材料，华丽的PPT、精心编织的数据模型、慷慨激昂的述职报告，几乎无懈可击。但他们所负责的项目，实际成功率和长期价值贡献度，却与纸面上的光辉业绩存在微妙的差距。真正的技术骨干和实干家，要么像林渊一样被排挤离开，要么在一次次失望后选择了沉默，成为庞大机器上一个个沉默而疲惫的齿轮。
数据像蛛网一样延伸，隐约勾勒出派系斗争的轮廓。尤其是以副总裁方既朔为首的、拥有光鲜海外背景的“精英派”，势力扩张迅猛。他们占据着核心业务部门的关键岗位，彼此呼应，形成了强大的利益共同体。文楮墨甚至发现，几个重要项目的资源倾斜和人事任命，背后都有方既朔运作的影子。
回忆闪回：旧疤与新痛
“方既朔……”文楮墨默念着这个名字，思绪被拉回到三年前那次关键的项目评审会。
那时，方既朔刚入职不久，意气风发。他主导的“天穹”项目方案，用极其华丽的辞藻和看似无懈可击的数据模型，描绘了一个诱人的前景，赢得了满堂彩。当时，一位头发花白、不善言辞的老工程师，结结巴巴地提出了一个关于底层数据接口兼容性的风险点，语气带着不确定，却被方既朔当场以“过于保守”、“缺乏前瞻视野”为由，轻松化解，甚至引来几声窃笑。文楮墨当时虽觉那老工程师的担忧有些道理，但被方既朔的自信和项目的紧迫性所影响，并未深究。
结果，那个被忽视的风险点，在项目后期全面爆发，造成了巨额损失和难以挽回的时间成本。虽然最终方既朔用另一个方案“挽救了”项目，但最初的决策失误被巧妙地淡化，责任被分摊。那位老工程师不久后便黯然离职。
此刻，林渊的事件与三年前的往事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都是真知灼见被浮华辞藻所淹没，都是踏实肯干被巧言令色所压制。方既朔，这个他曾经欣赏其锐气和国际视野的悍将，其光鲜外表下，是否也隐藏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底色？他打造的这套精英体系，是否正在逆向淘汰帝国真正的基石？
深刻反思：信任的崩塌与破局之念
文楮墨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他赖以决策的整个信息系统——层层汇报、HR考核、项目评审——在这些精心编织的谎言和根深蒂固的人情世故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们不仅未能及时预警，反而成了粉饰太平的工具。他站在权力的顶峰，看到的却可能是海市蜃楼。
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彻底穿透所有伪装，绕过所有预设的流程和滤镜，直达人性最真实层面的眼睛。这双眼睛需要沉入帝国的最底层，去看清哪些人在默默支撑着大厦的运行，哪些人是在蛀空地基；需要能够识别出被尘埃掩盖的真金，也能洞察那些包裹在糖衣下的毒药。
这个想法疯狂而大胆，充满了不确定性甚至风险。但帝国肌体上不断扩大的“坏死”迹象，让他意识到，常规手段已经失效。他必须行非常之事。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文楮墨抬起头，看到他的夫人，秋菸冉，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安神茶，站在门口。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温柔而担忧地望着他，目光清澈得像秋夜的湖水，仿佛能映照出他此刻内心的波澜壮阔与沉重。
她什么也没问，但他知道，她感知到了他周身笼罩的低气压。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她，是他无需伪装、可以共享最深秘密的唯一伙伴。
文楮墨凝视着妻子，一个模糊而惊人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悄然萌芽。帝国的裂痕已然显现，而要修复它，他需要一双来自“尘埃”之中的眼睛。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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