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信介的回信，在沉寂了近十天后，终于由白秀珠转交到了陈嘉树手中。
这封信被他用银质裁纸刀轻轻压在了红木书桌的右上角。
那里通常堆放着的，是永利碱厂的扩建图纸和明远机械厂的生产报表。这封来自日本领事馆的信函，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陈嘉树没有立刻去看白秀珠已经翻译好的内容，而是先完成了手头对一份德国设备采购清单的批复。待最后一笔落下，墨迹干透，他才缓缓拿起那几张薄薄的信纸。
信件的语气堪称温和，甚至带着几分体贴。
伊藤信介在信中表示完全理解陈嘉树在“龙潭锑矿”一事上的“难处”，并体贴地不再提及。
转而，他提出了一项新的“商业合作”：日本昭和通商在湖北探得一处小型锑矿脉，矿权属于一位背景简单的当地乡绅。因日资直接出面恐引人注目、抬高价码，故希望由陈嘉树或其关联公司出面洽谈收购，昭和通商愿提供全部资金并支付丰厚佣金，事成后还可由陈嘉树“代管”矿场，昭和按协议价收购矿石。
“好一招李代桃僵，以退为进。”陈嘉树放下信纸，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投向远处模糊的天际线。
白秀珠已将信件仔细看过，她走到陈嘉树身侧，低声道：
“他不再强逼，转而用这块看似无害的‘小甜点’引诱我们。一旦咬钩，哪怕只是沾了点碎屑，这‘代管’之名，就会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从此，我们便与日本人的矿产掠夺脱不了干系，再难清白。”
“他不是在请我们帮忙，他是在为我们量身定做一副镣铐。”陈嘉树看穿了一切，“他看准了我们刚刚在金融上获利，与宋子明的关系也更进一步，觉得是时候用更‘文明’的方式，把我绑上他们的战车。温水煮青蛙……可惜，我不是青蛙。”
“如何回复？”白秀珠问到了关键，“若再次明确拒绝，伊藤面上无光，永利的设备和贷款恐怕会立刻变得棘手。三井物产若在其中作梗，我们即便转向欧洲，时间和成本都会大增。”
陈嘉树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只剩下座钟指针规律的滴答声。他像是在权衡，但白秀珠知道，他内心早已有了决断，此刻只是在做最后的推演。
终于，他转过身，神情格外认真：“秀珠，你记住，这世上，有些麻烦可以用钱解决，有些代价必须用立场承担。设备和贷款，是钱和时间的麻烦；而沾上战略矿产，是立场和根本的沦丧，是抄家灭族的祸根。”
他走到书桌前，手指点了点那封信：“伊藤以为抓住了永利的软肋，就能逼我就范。他错了。刚刚赚的一百五十万，这笔钱，足够我们从欧洲重新寻找供应商，足够我们承受因为切换渠道而带来的时间损耗和额外成本。”
“用这些金钱和时间，换取绝对的独立和安全，换取不与虎谋皮的清白，这笔账，在我看来，是迄今为止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回复伊藤，”陈嘉树下达指令，语气果断，“措辞可以客气，但意思必须明确，不留任何幻想。就说：陈氏实业主营化工与机械，对此矿并无兴趣，且目前全力投入永利扩建与明远技改，事务繁杂，实在无力涉足陌生领域，只能谢绝他的好意。另外，”
他冷笑道：“在信末可以‘不经意’地提一句，我们已在与德国礼和洋行接洽部分关键设备事宜，感谢他之前的‘关心’。”
白秀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迅速记下要点：“我这就去办。那宋次长那边……”
“当然要报备。”陈嘉树接过话头，眼中精光闪动，“我们不能等伊藤恶人先告状。我要亲自去见宋子明，不是去哭诉困难，请求庇护，而是去主动‘划界’，去展示我的‘清醒’和‘忠诚’。”
“另外，通知世昌，永利设备采购的重心，立刻转向与德国礼和洋行的谈判。告诉范旭东和侯德榜，资金不是问题，让他们放开手脚，务必拿到最好、最新的技术和设备。进度，绝不能因为切换供应商而受到大的影响。”
“明白。”白秀珠领命而去。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陈嘉树揉了揉眉心。
与伊藤的这次交锋，看似只是回绝了一桩“生意”，实则是一次重要的战略抉择。
他损失了吗？损失了可能更便捷的设备渠道和更优惠的贷款。
他得到了什么？得到了更加独立自主的地位，得到了避免卷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安全，以及一个向庇护者展示忠诚与清醒的机会。
陈嘉树拿起桌上那封伊藤的来信，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里。这件烦心事，到此为止。他的目光，已经投向更远、更实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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