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被拧紧了的发条,只剩最后三十分钟。
第二日的考场冷得出奇。空调的低鸣与墙上电子钟的红光叠成一道看不见的压力,压得人胸口发紧。第六题那一页白得刺眼,像一面竖起的绝壁,挡在几乎所有人的眼前。
超过九成的答题区仍旧一片空白。有人干脆把整页摊平在桌面上不再触碰;有人机械地把前五题从头到尾翻检一遍,又一遍;也有人目光空茫地盯着桌沿,仿佛在等待一声宣判。纸被翻动的“哗啦”偶尔响起,很快又被寂静吞没。
E国的安德烈双手扣住发根,指节用力到泛白,一缕金发被揉得蓬乱。他的第六题只留着零碎的笔划与被划掉的痕迹,像战后的荒地。视线不受控制地想往斜前方飘,他却硬生生把自己盯回空白纸面,喉结滚动,吞下一口干涩的气。
傅宇哲握笔的虎口起了微小的颤,他试着从不同方向去“撬动”题干,却一次次撞在看不见的弹性壁上,力气被回弹得支离破碎;楚月的指尖冰凉,她把草稿纸摊了又摊,所有路径都像在雾里,刚迈出去半步便失了踪影;石磊写下的每一行都沉甸甸,最终还是被他严酷地划掉,铅灰堆成一小片乌云;李佳宁、孙一鸣用掉的纸叠成了小山,山脚下又抽出一页洁白,徒劳地再试一次。
评审与各队领队在监控室前屏息观看。有人低声道:“这题怕是要创纪录。”有人摇头:“不是出格,是踩在可接受的边界之上。”中国队总教练没说话,只盯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背脊一直挺直,笔从不做无谓的游移,要么稳稳写,要么安静停。
媒体的图文直播评论也慢了下来,不同语言的叹息与问号在屏幕上缓慢浮沉:“太难了。”“谁都没写?”“这题可能空着。”国内的深夜,明德高中的自习室还亮着几盏台灯,几位学弟学妹抱着抱枕,盯着那一行行文字跳动;门卫室的电视音量被调到最小,霓虹“欢迎冠军凯旋”的红字在夜风里一暗一明。
——绝境,诚如其名。
就在这所有人都在后撤、在自我缝补分数的最后半小时,林晚照合上了眼。
她像把周围的声浪一层一层滤去,把心底那块平整的石板又擦了一遍。喧哗远退,寒意远退,只剩一种安静、清澈、像深水一样的专注从胸腔里缓缓升起。她在黑暗里“看见”了题目——不是字句与符号,而是它真正的骨架:一条被迷雾遮住的路径,一道被悄悄藏起的门。
她睁开眼的那一瞬,眸底像有星火一闪而逝。
她找到了。
不是撞运气的“灵光一现”,而是把所有徒劳的路一条条排除了之后,必然会浮出来的那条唯一的线。纠缠的线头忽然松开,一个被题目刻意藏起的小小“对称”、一处极细的“缝”,在她心里同时亮了起来——像被人悄悄递到掌心的一把钥匙,冰凉、精准、恰到好处。
笔落纸起,沙沙作响。
她没有抽回草稿纸,也没有再去翻动任何一页。所有需要确认的推演与检验早在那一分钟的沉默里完成。此刻她只负责把心里已经明晰的路径,一寸不差地落在纸上。字迹依旧,速度却比平日更快一点,像河道在雨季里涨高的水——不狂,不急,势不可当。
隔座的北欧少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势”。他忍不住抬头,一眼便看见那支笔在白纸上快速延展,像在地面划开一条直达终点的轨迹。他愣了两秒,手心更凉了一层。
窃窃的气流在考场里蔓延。有人侧目,视线匆匆从她身上掠过,又迅速缩回——不是出于窥探,而是一种本能的敬畏。安德烈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头。那背影没有任何张扬,却把他的胸腔猛地一拽。那种感觉很复杂:像被人拽回水面吸了口气,又立刻被事实按回水下。
监控屏前,总教练的手忽然从桌沿上抬离,像被轻轻解开了一圈绷带。他没有欢呼,只是微微前倾,目光追着屏幕上那道熟悉的线。旁边的教练一声压低的“来了”,像一颗石子丢进水里,涟漪悄悄向四周散开。
时间——最后十分钟。
考场内的“沙沙”声稀稀落落,她的笔却没有停。即使外头有人起身交卷,椅脚在地毯上拖出极轻的摩擦,她也仿佛没听见。她只在必要处做最少的停顿,像匠人给木器打最后一道蜡,把每一个角从“对”打磨到“更对”。
最后五分钟,她的线条收束。末尾空出的一小块白,静静等着一个句点。她抬眸,呼出一口极轻的气,像把胸腔里的最后一缕寒意也吐掉。然后,稳稳地落下两个干净的字符:
——“?”。
铃声恰好在这一瞬间响起。
考场像被人按了暂停键。有人僵在半个动作里,有人失神一瞬,才缓慢把笔放下。没有人说话,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聚向同一个方向。那不是围观,是一种被事实强迫的承认——在所有人都被同一道墙拦住的时候,有人找到了门。
她把纸面抚平,端端正正叠好,递交时的动作一如首日:从容、礼貌、不拖泥带水。她起身、离席,步伐稳,背影直,没有任何胜利者的挑衅。她与仍在原地的人擦肩而过时,没有看任何一张脸,也没有回避任何视线。她只是走,像每一次从图书馆回宿舍那样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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