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卯时初,正是一夜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郑国公府邸内外,灯火却亮得刺眼,将那破败与凄凉照得无所遁形。
前院已是一片狼藉。抄家的锦衣卫如同过境的蝗虫,将一切值钱的物件、箱笼、册簿登记造册,贴上封条,粗鲁地堆放在庭院中央。破碎的瓷片、撕烂的字画、散落的书籍随处可见,践踏在沾满泥污的靴底之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泪水和绝望的压抑气息。
常府所有的男丁与女眷,已被强行分开,泾渭分明地押解在庭院的两侧。
男丁这边,以常茂为首。他脖颈和手腕上沉重的铁链在火把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昔日威风凛凛的郑国公袍服被扯得凌乱不堪,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上面甚至还沾染着昨夜呕吐的污渍和挣扎时蹭上的尘土。他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神情,只有那微微佝偻却依旧紧绷的脊背,透露出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屈辱与不甘。在他身后,是常家一些旁支的叔伯、子侄,以及已成年的男仆,个个面如死灰,眼中充满了对未知流放之地的恐惧。铁链相撞的哗啦声,如同死亡的伴奏,轻轻响着。
女眷这边,则以常胜为中心。她们被迫换上了粗糙的灰色罪奴布衣,单薄的布料根本无法抵御黎明前刺骨的寒意,不少年轻的女眷冻得瑟瑟发抖,低声啜泣着。常胜站在最前面,同样一身灰衣,却站得笔直。她的头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草草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衬得她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寒冰淬炼过的黑曜石,沉静、清冽,倒映着庭院中跳跃的火光,深不见底。她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悲伤,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那群即将踏上死生难料之路的亲人,尤其是那个被铁链锁住的兄长。
府邸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如同巨兽张开的黑洞洞的口。门外,隐约可见更多手持兵刃的官兵身影,以及几辆用来押送男丁的、如同囚笼般的栅栏马车轮廓。深秋的晨风从门外灌入,带着南京城特有的湿冷,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
一名锦衣卫千户手持名册,站在台阶上,声音冰冷地最后一次核对着人数和身份。
压抑的哭泣声、铁链的拖沓声、官兵不耐的呵斥声……混合在一起,织成一张绝望的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常茂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死死地盯住了常胜。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里面有不甘的火焰在燃烧,有毁天灭地的愤怒在咆哮,更有一种深可见骨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悔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怒吼,想质问,想道歉……但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他想起昨夜自己的狂怒,想起那些不经大脑的悖逆之言,想起李景隆那张看似关切实则包藏祸心的脸……巨大的痛苦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
常胜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看到了兄长眼中的一切——那熊熊燃烧的愤怒,那痛彻心扉的悔恨。她的心,如同被无数根细针同时刺穿,密密麻麻地疼。但她知道,此刻,任何情绪的宣泄都毫无意义,只会让这最后的分别变得更加难堪和无力。
她不能倒下,更不能让兄长带着彻底的崩溃和绝望离开。
就在这时,负责押解的官兵开始粗暴地推搡男丁队伍,催促他们动身。
“走!快走!磨蹭什么!”
常茂被身后的力士猛地推了一个趔趄,铁链哗啦作响。他踉跄几步,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在常胜身上,那眼神,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告别。
队伍开始缓慢而沉重地向府门外移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踩在所有常家人的心尖上。
就在常茂即将被推出大门,身影即将没入门外更浓重的黑暗中时,常胜忽然动了。
她猛地向前跨出了一步!
这一步,打破了维持已久的沉静,立刻引来了押解女眷的锦衣卫警惕的目光和一声呵斥:“退回去!”
常胜恍若未闻。她的目光依旧紧紧追随着兄长的背影,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与哭泣,如同冰层碎裂时发出的第一声脆响:
“兄长——”
常茂的脚步猛地顿住,霍然回头!
兄妹二人的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上空,在跳跃的火把光影中,在弥漫的绝望气息里,再次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常胜看着兄长那布满血丝、充满痛苦和询问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她想嘱咐他保重身体,想告诉他边陲苦寒要多添衣,想让他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希望……但所有这些,在“流放云南”这四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奢侈。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起右手,握成了拳,然后,重重地捶打了一下自己的左胸心口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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