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浸透着绝望与短暂希望的谷地,我们第二梯队的十几个人,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又或是被身后那吞噬一切的阴影驱赶着,埋头扎进了莽莽林海。脚步虽然因为短暂的休整和那点粮食的补充而略显踏实,但心情却比之前任何一次转移都要复杂、沉重。
谷底的等待将我们每个人的神经都磨砺到了极致,而此刻,行动本身带来的不确定性和对第一梯队、尤其是对二蛋的深切牵挂,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我们不再仅仅是逃亡的溃兵,也不完全是寻找生路的求生者,更像是一群背负着承诺与希望的朝圣者,向着那个名为“石匠铺”的圣地,进行着最后的跋涉。
老耿和张铁锤走在队伍最前面。老耿依旧沉默寡言,但他的每一个手势,每一次停顿观察,都精准如钟表。张铁锤的腿伤显然还在折磨着他,每一步迈出,左腿都会有一瞬间不自然的僵硬,但他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甚至拒绝了士兵的搀扶,只是用那杆几乎成了拐杖的步枪,顽强地支撑着身体,努力跟上老耿的节奏。他那份属于军官的骄傲,在这种绝境中,以一种近乎固执的方式展现出来。
我跟在队伍中间,位置相对靠前,以便发挥我听觉的作用。背上失去了二蛋的重量,起初有一种病态的轻快感,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落和担忧。我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山林间的一切声响——风吹过不同密度树冠的差异,远处山涧跌水的轰鸣,惊鸟飞起的方位,甚至是枯枝在脚下断裂的细微脆响。我必须从中分辨出哪些是自然的协奏,哪些是潜藏的危险前奏。
“注意左前方,那片矮树林,鸟叫声有点乱。”我压低声音,向侧前方的老耿示警。
老耿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顿了一下脚步,手臂抬起,做了一个“分散警戒”的手势。队伍瞬间凝固,如同水滴融入沙地,迅速隐入附近的岩石和灌木之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胸膛里心脏擂鼓般的声音在耳膜回荡。
片刻之后,左前方那片矮树林里,果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还夹杂着几句压低了的、含混不清的方言。不是日语,但也绝非本地常见的山民口音。
是伪军?还是土匪?
我们如同石雕般潜伏着,枪口无声地指向声音来源。紧张的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张铁锤悄悄挪到老耿身边,用眼神询问是否要动手。
老耿缓缓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那片晃动的树丛。他在判断,在权衡。我们的任务是尽快安全抵达石匠铺,任何不必要的交火都可能暴露行踪,招致灭顶之灾,也会耽误接应第一梯队的时间。
幸运的是,那队不明身份的人似乎也只是路过,并未深入侦察,吵闹声和脚步声很快向着另一个方向远去,最终消失在林海深处。
老耿又等待了片刻,确认安全后,才打了个手势,队伍重新聚拢,继续前进。没有人说话,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加深切的警惕,在无声的目光交流中传递。
“大山,干得好。”经过我身边时,张铁锤难得地低声赞了一句,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点了点头,心中却无多少喜悦。这只是漫长归途上一个小小的插曲,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拐角,会遇到什么。
路线果然如老耿所言,极其艰难。我们几乎是在没有路的地方开辟道路。时而需要攀爬近乎垂直、长满湿滑苔藓的岩壁,只能用刺刀凿出落脚点,用绑腿连接成绳索,互相拉扯着艰难上行;时而需要涉过冰冷刺骨、水流湍急的涧溪,河水没及腰际,冲得人站立不稳,我们必须手挽着手,结成一道人墙,才能勉强渡过。
体力在飞速消耗。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补充早已耗尽,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再次凶猛袭来。喉咙里像着了火,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气。一个原国民党部队的年轻士兵,在攀爬一处陡坡时,因为力竭和眩晕,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向下坠去!幸亏跟在他后面的老兵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武装带,旁边几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拉了上来。他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如同虚脱,望着头顶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茫然。
“都打起精神!不想喂了狼,就给老子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张铁锤嘶哑着嗓子低吼,他的嘴唇也因为干渴而裂开了血口子,但他依旧在坚持,在鼓舞着士气,尽管那鼓舞听起来更像是绝望的鞭策。
老耿则用行动代替语言。他总会出现在最危险、最需要力量的位置。拉一把力竭的士兵,托一下即将滑落的石块,在最难走的路段回头接应。他那沉默而坚实的背影,本身就成了这支队伍最有效的强心剂。
我也努力克服着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心中对二蛋的担忧,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听”和“走”上。我知道,我多尽一份力,队伍安全抵达的可能性就大一分,我见到二蛋的希望也就多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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