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平安,像一支极细的强心剂,注入苏晚星濒临枯竭的心脉。她变得更安静了,像一枚被遗忘在角落的贝壳,终日闭着壳,任凭时间的潮水冲刷。白日倚在窗边,看光影在昂贵的地毯上缓慢爬行,计算着母亲可能喝下第几口水、第几片药。夜里与孤灯相对,寂静如粘稠的墨汁,将她浸泡其中,过往画室里松节油与阳光混合的气息,便在记忆中愈发清晰,清晰得成为一种温柔的凌迟。
这日午后,阳光格外慷慨,几乎带着某种刻意的暖意,从巨大的落地窗涌入,将房间内冰冷的奢华镀上一层虚假的温柔。苏晚星感到房间的四壁在无声地收缩,空气变得稀薄而滞重,压得她胸口发闷。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欲驱使她,轻轻叩响了房门。
“张妈……我能在门口站一会儿吗?房间里……有些闷。”她的声音细弱,带着久未与人交谈的涩意,更带着深入骨髓的谨慎——那场关于电话的“惩戒”,已将她最后一点僭越的勇气碾磨成粉。
门外沉默了片刻,传来张妈压低的回应:“顾总没特别交代……就在门口透透气吧,别走动。”门锁“咔哒”轻响,打开一道缝隙。
仅仅是踏出房门一步,走廊里流动的空气便让苏晚星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阳光斜斜地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静静起舞。她靠在微凉的墙壁上,闭上眼,感受着久违的、不属于“囚室”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丝极淡的、熟悉却又陌生的气味,若有若无地飘入鼻端。
是灰尘、陈旧画布、还有……若有似无的、早已干涸的油彩气味。
她的心猛地一跳,循着气味,目光落在了斜对面一扇虚掩的房门上。那扇门与其他房间的紧闭不同,它微微敞开一道缝,像沉默巨兽无意间翕开的唇隙,泄露出一丝内部的秘密。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轻轻推开了门。
光线毫无阻碍地涌出,照亮了门内的一切。
时间,在这一刻,对她按下了暂停键。
这是一间画室。宽敞,明亮,空气中浮动着经年累月的、静谧的尘埃。一个巨大的画架立在中央,像一位沉默的、被遗弃的巨人。旁边堆放着未拆封的颜料盒,锡管整齐排列,在阳光下反射着哑光。一沓厚厚的画纸靠在墙边,边角微微卷起。各式各样的画笔插在笔筒里,笔毛保持着各种形状,仿佛上一秒才刚刚被洗净搁置。
而画架上,有一幅未完成的画。
是一片星空。笔触凌厉,色彩堆叠得浓重而压抑,蓝色与黑色纠缠,星辰不是亮点,更像是撕裂夜空的伤口。整幅画透着一股强烈的、无处宣泄的躁动与迷茫,仿佛作画者正试图用颜料与宇宙对话,却只得到一片冰冷的回声。
苏晚星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起来。
她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步步走进画室。脚步落在地板上,悄无声息,仿佛怕惊醒某个沉睡的梦境。她走到画架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幅星空画粗糙的画布表面。熟悉的粗粝感从指腹传来,瞬间击穿了她所有伪装的平静。
血液在血管里加速奔流,耳中响起细微的嗡鸣。那份被深埋、被压抑、几乎以为已经死去的热爱,如同遭遇春雨的枯木种子,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冲破所有理智的土壤,骤然苏醒,疯狂生长。
她的手,比她的意识更快地行动了。
走到那堆未拆封的颜料旁,指尖几乎带着虔诚的颤抖,打开了一盒崭新的丙烯颜料。浓郁的色彩气息扑面而来,像久别重逢的故人气息。她挑了一支中等型号的画笔,蘸上一点钴蓝色——那是天空与忧郁的颜色,也是她此刻心境的底色。
空白画纸在画架上铺开,像一片等待开垦的、沉默的雪原。
她没有犹豫,笔尖落下。
画的是医院窗外,那棵她看了无数个日夜的梧桐树。深秋的叶子已经半黄,在风中微微颤抖,像无数双欲语还休的手。枝干虬结,伸向灰白色的天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顽强。她的笔触温柔而细腻,每一片叶子的脉络,每一条枝干的转折,都倾注着那些守在窗边的、无声的祈祷、无尽的牵挂和深入骨髓的不安。
然而,画中的梧桐,并不显得颓败。孤独,是的。风雨欲来,是的。但它的姿态是挺立的,根系仿佛穿透画纸,牢牢抓住大地。那是一种沉默的、内敛的,却无比坚韧的生命力。
她完全沉浸了进去。
世界的边界消失了。没有西郊别墅,没有顾晏辰,没有协议与囚禁。只有她,她的笔,她的颜色,和她想要诉说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一切。阳光拥抱着她,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她的嘴角,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那是被囚禁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近乎幸福的微笑。整个人,仿佛被一层柔和而耀眼的光芒笼罩,那光芒来自她眼底深处重新被点燃的热爱与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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