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征东大将军府。
诸葛诞立在窗前,日光被糊窗的薄纸滤成一片寂然的惨白,像是一块没有血色的玉。他已年过五旬,鬓角霜白,可那身穿旧了的深紫色官袍,依然服帖得像第二层皮肤。这件袍子,穿了太久,沾染了洛阳的浮华气、淮南的湿泥腥,还有他自己那份压抑了数十年的、名为“体面”的灰烬。
公休,公休。他早年间是何等风光,被誉为魏国宗室之光,才略冠绝江淮。那时的洛阳,天子曹叡尚在,目光凛然,君臣之间是铁打的规矩和流动的清流。他相信,只要自己恪尽职守,鞠躬尽瘁,魏室江山便稳如磐石。
他的人生,本该是一出豪迈的大戏,却被司马氏这柄钝刀,慢慢磨成了枯涩的默剧。
他的忠,是水,是酒,是烧心的一团烈火;可他的官场哲学,却是那把丈量尺寸的木尺,要他循规蹈矩,要他曲意逢迎。他看透了权力的铁律:谁的刀更利,谁便是主子。他眼睁睁看着司马懿窃取大权,又不得不俯首称臣,甚至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绑在了司马氏的战车上。
从讨伐王凌,到镇压毋丘俭、文钦。每一次的胜利,都像是在他胸口钉入一枚更沉重的钉子。他杀的都是“谋反”之人,可在杀戮之后,血腥气散去,留下的只有寒冷的恐惧——那些叛乱者的旗帜上,也赫然写着“忠魏”二字。
他不是不明白,自己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司马氏敬重他的功勋,而是因为他这枚棋子,尚有利用价值。他的功劳太大了,大到一旦放下,就足以压垮司马家的平衡。
司马师,是个有雄心,但也留有余地的枭雄。可如今,顶替司马师位置的司马昭,却是一条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
司马师的猜忌是明面上的,像正午的太阳,刺眼,但你知道它的边界;司马昭的猜忌却是午夜的霜,悄无声息地,能将人骨头里的热气都抽干。
他想起了那份密报,关于司马昭如何处理王经的残部,如何对年轻的天子步步紧逼,言语之间尽是轻蔑与戏弄。那不是权臣对君主的威慑,那是猎人对笼中鸟的消遣。
诸葛诞曾试图说服自己,权臣篡位,古来有之,只要大魏的旗帜不倒,他便能继续做那铁骨铮铮的镇守之臣。可当他看到洛阳来的使者眼中,那种对待奴仆般的轻慢时,他知道,司马昭连这块“忠臣”的牌坊,都不打算留给他了。
他那份至诚刚烈的傲气,不允许他像个垂垂老朽般,等待被赐下一杯毒酒;也不允许他眼睁睁看着高皇帝的血脉,被侮辱至此。他的名声、他的功业,必须为这最后一次的忠诚,做出祭奠。
桌上,那张淮南的地形图,被他摩挲得起了毛边。那些山川河流,原本是他的盾牌,用来抵御吴人。现在,它们必须成为他的刀锋,指向洛阳。
诸葛诞缓缓伸出手,掌心里的汗渍已经干了,留下一层薄薄的盐霜。
他所期盼的,不是胜利,而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殉道。他要用自己这条老命,在司马氏的天下里,凿开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血口。他要让天下人知道,大魏的忠臣,尚未死绝。
而那洛阳城中的天子,虽然年纪轻轻,却有着一份惊人的沉静。他递来的那封密信,寥寥数语,没有激昂的号召,只有冷静的分析和对局势的洞察。这份内敛的锋芒,比任何煽情的言辞,都更让诸葛诞动容。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决定,这是天子布下棋局中的第一枚死子。这颗死子,注定要引爆整个中原。
门外传来稳健的脚步声,长史吴纲与骑督朱异已然到齐。他们是淮南军中,他最信赖的两柄利剑。
诸葛诞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惨白的天光,那光线冷得像是一截断玉,再没有一丝温情。
他猛地收回目光,眼神中再无矛盾与迟疑,只剩下决绝的肃杀。
“入内,”他的声音像是刚刚出鞘的刀锋,带着金属的寒意,“今日议事,关乎大魏气运,更关乎你我身家性命。”
他抬手,指尖轻轻叩击在舆图上一个名为“寿春”的点位。
“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调兵,而是……”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疯狂与冷静。
“给东吴去信,请孙吴的宗室孙壹,移驾合肥。我们要让司马昭相信,淮南的这把火,已经燎原,非他亲至,不足以平息。”
寿春的城墙很高,但城墙之下,埋藏的却是一条幽深的,通往地狱的黄泉路。诸葛诞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但他心里清楚,他拉进来的,绝不止他一人。他要将所有人的命运,都绑在这架即将倾覆的战车上。
而远在洛阳深宫的曹髦,此时正静静地抚摸着案头那方刻着‘天子’二字的玉玺,他知道,淮南的火已经点燃,他只是轻轻拨弄了一下火舌的方向,可这火焰,会不会烧到玉玺下的九重宫阙?
接下来只需要联络西蜀,有了诸葛诞这把刀,还需更锋利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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