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会走在宫巷里,外面的春光像泼洒的蜜糖,黏在他的衣角上,甜腻得有些发闷。他不得不加快脚步,想要将东阁里残留的那股子古墨清寒的味道甩开。
他始终记得,少年天子那双眼睛,明明是温和的,却像浸了洛水寒潭的冰,一眼就能透到他心底最深处的计算。皇帝说,是时候为大魏贡献所长,而非只是替人梳理文牍。那话语里含着诱惑,像一件用金丝密密织成的袍子,穿在身上是无上的荣耀,但只要稍有异动,那金丝就会收紧,将人的脊骨生生勒断。
钟会一向自视甚高,旁人以他为天才,他自己也深知这份聪明不是一般人能望其项背的。可这份聪明,在权力场中,往往是负担。
他原是太傅钟繇的幼子,家世煊赫,却终究是晚辈。他初入仕途时,攀附的是夏侯玄,那位风度翩翩的玄学领袖。他以为跟随一个注重清谈与名望的人,能安享太平。不料,高平陵一变,司马懿的屠刀落下,夏侯玄人头落地,鲜血流了一地,将他所有对名士风骨的仰慕,都冲刷得一干二净。
那一刻,钟会才明白,名士风骨不过是瓷器上的花纹,一碰就碎。真正能存活下来的,是那些懂得在黑夜里潜行,懂得在危墙下低头的人。
他像个裱糊匠,小心翼翼地缝补着自己的人生,将所有的抱负都裹进最光滑的丝绸里,献给当时手握大权的司马师。司马师看中了他的才华,称赞他的智谋能与张良、陈平相比。可他知道,在司马师眼中,他仍旧不过是一把趁手的工具,用来清点文书、出谋划策,随时可以弃置。
毋丘俭、文钦在淮南起兵时,他陪同司马师御驾亲征,亲眼目睹了司马师的果决和残忍。那场胜利,是用铁血和士族的生命堆出来的。战事结束后,司马师的旧疾发作,暴毙于许昌。
一时间,权力如雪崩般倾泻下来,砸向了司马昭。
司马昭,比他的兄长更像一条毒蛇。司马师是外露的霸道,而司马昭是藏在阴影里的算计。
钟会此刻去往的,便是这位新晋大将军的府邸。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曹髦看中,也被司马昭极度倚重。他在两座权力之山之间走着钢丝,下面便是万丈深渊。
他必须保持平衡。
曹髦承诺的舞台——治国平天下的方略——那才是他真正的向往。他早就看透,司马氏这柄权柄,黑得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早晚要折断。而曹髦,虽然现在只是一位空头的皇帝,但他手里攥着未来的历史,更攥着那些不甘心被士族压制的寒门精英。
比如他自己。
钟会步出宫门,迎面而来的风,带着市井的尘土气,粗粝而真实。他忽然觉得,皇帝的承诺,比起司马昭的恩赏,要可靠得多。司马昭的权力,是建立在恐慌上的,一旦恐慌消退,就是反噬的开始。
他抬起头,洛阳的日光照在他清瘦的脸上,几乎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如今,淮南的局面看似平定,但那不过是表面。司马昭为了安抚人心,将刚烈忠勇的诸葛诞封为征东大将军,坐镇扬州。这是司马昭对士族妥协的表现,但钟会深知,这是引狼入室。
诸葛诞其人,至诚刚烈,对曹魏忠心耿耿,又岂能甘心屈居司马氏之下?更何况,皇帝那日在东阁里,话里话外,对淮南局势的关注,绝非寻常。
钟会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将皇帝的话语与诸葛诞的刚愎自用结合起来,心中顿时寒意大作。
皇帝正在下一盘棋,以诸葛诞的头颅为诱饵,引司马昭前往淮南。而自己,如今的任务,便是回到司马昭身边,成为皇帝埋下的那枚最致命的眼线。
他拐进了大将军府前的街道,这条街总是冷清而肃杀,仿佛连空气都被军靴踏得紧绷起来。他理了理衣冠,脸上的表情,瞬间从思索的犹豫,变成了恭谨、专注、不带一丝杂质的谋士。
此刻,他已听见司马昭府邸内传来的轻微声响,那是司马昭的近侍贾充正在召集幕僚。他们一定是在商议如何应对诸葛诞这位“忠臣”的崛起,以及如何将大魏最精锐的军队,牢牢地攥在手中。
钟会推开大将军府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他知道,这扇门后,不仅是他的未来,也是整个大魏的命运。他不能退缩。
但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又出现在他眼前——
“士季先生,朕期待你带回来的,绝不仅仅是文牍上的只言片语。”
钟会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那片黑色的深潭。
他走进去,迎接他的是贾充那张阴沉的笑脸。贾充对钟会向来忌惮,却又不得不倚重。
“士季先生回来了,大将军正等着你呢。淮南那边的密报,牵动人心啊。”贾充的语气带着试探。
“是啊,淮南的风,总是比洛阳要烈。”钟会不动声色地回应。
他知道,洛阳的权力游戏,已经暂时偃旗息鼓。真正的厮杀,即将从司马昭的耳边开始。而他,必须将第一份错误的情报,完美地递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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