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的积雪初融,咸阳宫内的争论却已炽热如夏。焦点,正是均田令如何东出函谷,推行于那片交织着六国旧梦与新生渴望的土地。
宣室殿内,炭火噼啪,映照着群臣神色各异的脸庞。
“陛下!”一位来自故齐地的老臣,博士仆射淳于越,手持玉笏,声音带着急切,“关东非比关中!田氏、屈氏、昭氏,这些大族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其族中田产阡陌相连,僮仆数以万计,关系网络盘根错节,遍布朝野!若依关中旧例,强行度田,恐非一渭北赵氏之乱可比,乃是倾覆社稷之危啊!”
他声泪俱下,仿佛已见到烽火遍地的惨状。几位与关东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也随之附和,殿中顿时充满忧虑之声。
“臣附议!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关东初定,当以安抚为上……”
“一旦激起民变,与六国旧贵合流,后果不堪设想!”
扶苏静坐御座,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位自朝会伊始便沉默不语的新贵身上:“关内侯。”
刘邦心头一凛,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他深吸一口气,稳步出列,躬身:“臣在。”
“你刚从渭北回来,熟知度田之艰。依你之见,关东这盘棋,该如何落子?”扶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中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刘邦身上。这位以雷霆手段扫平渭北的“酷吏”,会给出怎样惊人的答案?
刘邦并未立即回答,他先是向淳于越等人微微拱手,姿态放得极低:“淳于博士与诸位大人之忧,实乃老成谋国之言,臣亦深以为然。”
先稳住反对者,他话锋随即一转,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然,正因关东情势复杂,豪强林立,视王法如无物,均田令更需推行,且刻不容缓!若不将其田亩纳入版籍,厘清赋税,则国用何来?政令如何通行?今日不推行,他日尾大不掉,诸公今日所忧之祸,必将成真!此非动摇国本,而是巩固国本!”
他目光锐利,扫过刚才发言的几人,继续道:“至于如何推行,臣愚见,当与关中有所不同,可分三步,刚柔并济,步步为营。”
殿内寂静无声,连淳于越也暂时收声,想听听他的具体策略。
“其一,宣教为先,攻心为上。”刘邦朗声道,“选派能言善辩、熟知新政之官吏,组成宣谕使团,先行奔赴关东各郡。不携刀兵,只持陛下诏书与安民告示,深入乡邑闾里,宣讲陛下均田之仁政,阐明此举乃为抑制豪强、保护小民!要让关东百姓明白,朝廷非与其争利,而是为其做主!此乃瓦解豪强蛊惑、争取民心之根基!”
“其二,分化瓦解,拉打结合。”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关东豪强,绝非铁板一块。可明发诏令,宣布对主动配合度田、如实呈报田亩者,给予赋税减免,其子弟优先入选太学或地方官署。同时,严申律法,明示对抗拒、隐匿者之严惩不贷!拉拢一批,震慑一批,方能孤立最冥顽不化者。”
“其三,择地试刀,立威怀远。”刘邦声音转冷,眼中闪过渭北之役锤炼出的厉色,“关东诸郡,情势各异。可选一两家势力相对孤立、恶名昭彰、民怨沸腾之豪强,效渭北旧事,以雷霆万钧之势处置,快刀斩乱麻!以此立威,让关东所有心怀侥幸者,看清朝廷之决心与手段!此三者并行,方能在最小动荡之下,收最大之功效!”
这一番论述,层层递进,思虑周全,既有战略高度,又有实操细节,与他在渭北一味强硬的形象迥然不同,展现出了令人惊讶的政治手腕。殿中许多原本对他心存轻视的大臣,也不禁面露惊容,暗自点头。
萧何适时出列,声援道:“陛下,关内侯此策,思虑深远,刚柔并济,臣以为实乃老成谋国之策,可行!”
张良亦淡淡道:“攻心为上,分化次之,伐兵为下。关内侯能于纷繁局势中抓住要害,臣附议。”
连一向谨慎的蒙恬也沉吟道:“若辅以精干吏员,并调派可靠郡兵以为后盾,此法确可将风险降至最低。”
眼看大势已定,淳于越等人面色灰败,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那些空泛的“恐吓”在刘邦这套具体策略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扶苏见状,知道时机已至,朗声道:“关内侯刘邦!”
“臣在!”刘邦肃然跪倒。
“朕命你总揽关东度田事宜,仍领均田司,加‘巡关东使’节杖,准你便宜行事!萧何、张良,着你二人协同拟定详细章程,选派得力人手。蒙恬,统筹关东郡国兵员调度,听候调遣,以为威慑!”
“臣等领旨!”四人齐声应诺,声震殿宇。
“退朝!”
旨意既下,如同战鼓擂响。然而,退朝之后,扶苏却将陈平留了下来。
“关东水深,非渭北可比。”扶苏望着殿外渐沉的暮色,语气平淡,“刘邦此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朕要你的人,先他一步进入关东。那些大族之间有何勾连,朝中何人与他们暗通款曲,谁可能成为刘邦立威的‘试刀石’……朕都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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