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手站在原地，手腕上的痛感和被他攥过的触感依旧清晰，混合着方才看到他伤痕和倦容时那莫名的心绪，搅得一片混乱。
他看得很专注，偶尔会用朱笔在纸上划下一两道标记。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目光凝在某一页报表下方，我用极小字标注的一处补充说明上——那里我根据数据趋势，做了一个关于未来三个月相关地区税银收入的简单预测模型。
“这是什么？”他指着那处，抬头看我，目光锐利。
我心里一紧，那是现代数据预测常用的方法，我写的时候没多想……“回殿下，是民女……根据过往数据规律，胡乱做的一点……推测，未必准确，请殿下……”
“推测？”他打断我，眼神变得格外深沉，“依据何在？”
我只好硬着头皮，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依据……过往三年同期数据，扣除异常值后，取其均值，再结合近期案发后市场波动系数……做的粗略估算……”
我说得磕磕绊绊，心下惴惴，生怕他又觉得这是“妖异”之举。
他却沉默了。手指在那几行“推测”数字上缓缓划过，眸中光芒闪烁不定，像是在进行极其复杂的演算和评估。
良久，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昨日……受惊了？”
我一怔，猛地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果然知道了。
“……民女无事。”我低下头，声音微涩。
“荣安被禁足府中一月。”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刘文舟之妻，也已安置，不会再来扰你。”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他处罚了荣安县主？还安置了那妇人？
为什么？只是因为那妇人闹事惊扰了别院？还是因为……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目光重新落回报表上，手指点了点我那处“推测”：“这个‘系数’……调整的依据是什么？仔细说与孤听。”
他的思维跳转得太快，我勉强跟上，压下翻腾的心绪，专注地解释起数据处理的细节。
我们又就几个关键数据问答了片刻。他的问题依旧刁钻，眼神依旧锐利，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冰冷的底色似乎褪去了些许，多了几分纯粹的、对未知知识的探究。
直到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他放下报表，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时辰不早了，下去歇着吧。”
“是。”我屈膝行礼，准备退下。
“等等。”
我停住脚步。
他走到书案另一边，拿起那碟丝毫未动的、看起来最软糯的点心，递向我。
“拿去。”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脸色差得吓人，别晕在孤这里。”
我看着那碟精致的点心，又抬眸看向他。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递出点心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别扭的、生硬的……关切？
手腕上被他攥痛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胃部的抽痛也并未缓解。
我迟疑着，伸出手，接过了那碟点心。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
两人俱是微微一僵。
“谢……谢殿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没有回应，只是转过身，重新拿起了一份奏折，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我抱着那碟温热的点心，退出了书房。
走在冰冷的回廊下，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一道微不可察的裂隙悄然撕开。
点心是甜的。
却远不及心底某个角落泛起的、那丝陌生而危险的悸动，更让人慌乱无措。
而远处宫墙之上，乌云正在悄然汇聚，预示着另一场更大的风暴。
那碟点心在我掌心残留着虚浮的热度，像一场不敢深究的幻梦。回到西厢房，我对着跳跃的灯枯坐了半夜，腕骨上被他攥过的痛感与那转瞬即逝的、别扭的关切交织，将思绪搅成一团乱麻。
最终，胃部的抽痛战胜了一切。我小口咽下那块已经冷透发硬的点心，甜腻得发齁，却莫名压下了那阵尖锐的痉挛。
翌日，别院的气氛明显不同。仆役们看我的眼神除了以往的敬畏疏离，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探究和一丝隐秘的惧意——太子殿下为了一个“算账的丫头”，竟禁足了金尊玉贵的荣安县主！这背后传递的信号，足以让最迟钝的人也心生凛然。
我刻意忽略了那些目光，将自己更深地埋入文书堆中。萧玄曜给的“五日之期”已近，东宫属官考绩的章程需得尽善尽美。然而，越是深入，越是心惊。这绝非简单的绩效方案，一旦抛出，必将触动无数人的利益神经，掀起滔天巨浪。
荣安的报复绝不会停止，只会更隐蔽，更毒辣。而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午后，李管事送来一批新到的各地物产简报，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殿下今日召见了将作监的几位大匠，似是为了改进军中弩机射程之事，争论了半日，也未有定论，殿下颇为不悦。”
弩机？射程？
我心中猛地一动。现代空气动力学、抛物线计算……这些知识碎片瞬间掠过脑海。但我立刻压下了这股冲动——军械制造，干系重大，远比账目考核更为敏感，绝非我能轻易置喙。
然而，一个念头却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不去。
时机。我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能让我再次“惊艳”、并且将自身价值与他的核心利益更紧密捆绑的时机。
机会来得比想象更快。
两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带来了寒意，也带来了一个噩耗——别院外围一名负责夜间巡逻的老兵，因雨天路滑，失足跌入后山沟壑，被发现时已没了气息。
死亡再次不期而至。
李管事按例来报，神色平静无波，只问是否依“前例”办理。
我正对着考绩章程最后一处难点苦思，闻言笔尖一顿。
前例？那套我制定的、用于下等仆役的、冰冷简略的标准化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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