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那件犹带着他体温和冷松气息的披风，看着满地狼藉和周围敬畏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又剧烈地跳动着。
两日。
只剩两日。
那件墨色披风沉甸甸地压在我肩上，残留着他的体温和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松针气息，与工坊焦糊的空气格格不入。周围是扑灭余烬的泼水声、侍卫的呵斥声、以及孙嬷嬷被拖走时绝望的呜咽。
一片狼藉中，我抱着那只烧焦的木盒，指尖冰凉，却又因他离去前那句话而燃起一丝孤注一掷的火焰。
还有两日。
“师傅们！”我转身，看向那些惊魂未定、脸上沾满烟灰的工匠，声音嘶哑却清晰，“部件毁了，但脑子里的东西没毁！工时加倍，赏金翻三倍！谁愿与我拼这两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这些匠人骨子里那点对巧技的追求已被勾起。短暂的沉默后，那抢出木盒的老工匠第一个哑声应道：“干！老子倒要看看，这帮龟孙子还能耍什么花样！”
“对！干！”
士气被重新点燃。
接下来的两日两夜，被东宫侍卫严密看守的工坊成了不眠之地。炉火彻夜不息，敲打声、研磨声未曾停歇。我守着炉子，盯着尺寸，反复核对记忆中每一个细节。饿了啃几口冷馒头，困极了就在角落草堆上打个盹。
萧玄曜再未亲自出现，但李管事来过两次，无声地送来最好的材料和一些提神的参片。他什么也没说，但那沉默的支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最后关头，一个负责镂刻灯罩花纹的年轻工匠因极度疲惫，手一滑，几乎要毁掉最后一块关键琉璃片！
我眼疾手快猛地扑过去托住他的手腕！琉璃片险险擦过我的指尖，划出一道血口，但保住了。
那工匠吓得面无人色，连声道歉。
我看着指尖渗出的血珠，只是摇摇头，用布条随意一缠：“继续。来得及。”
当最后一块部件严丝合缝地组装完成，当特制的、掺入了细微荧光矿粉和香料的半透明蜡块被放入精巧的机关烛台内，当所有齿轮轴承检查无误……
天边，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万寿节，到了。
我几乎站立不稳，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眼前这座近一人高、融合了走马灯、皮影戏原理，并利用齿轮组合巧妙的光影折射设计，试图营造出“百鸟朝凤”、“仙鹤献寿”动态景象的灯彩，心脏跳得又快又重。
成败，在此一举。
万寿节。慈宁宫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却掩不住底下涌动的暗流。
宗室命妇、朝廷重臣依序献礼，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却大多中规中矩，难引真正瞩目。珠帘后的太后似乎也有些兴致缺缺。
安国公一派的人脸上已隐隐露出看好戏的讥诮。
终于，轮到了司制局。
内侍尖声唱喏：“司制局敬献——万寿无疆光影仙寰灯一座——”
数名太监费力地将那蒙着巨大红绸的灯彩抬入殿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红绸覆盖下的物体形态奇异，与他们见过的任何灯盏都不同。
珠帘后传来太后慵懒的声音：“哦？这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掀开来瞧瞧。”
红绸落下！
刹那间，整个慈宁宫静了一瞬！
那灯彩并非极致奢华，却精巧绝伦！琉璃、绢纱、木雕层层叠叠，构成亭台楼阁、仙山云海的微缩景致，美轮美奂。
然而，更令人惊叹的在后头——
当引路的太监颤抖着手，依照我反复叮嘱的手法，点燃内部特制的烛台并扳动机关后——
咔哒……咔哒……
细微而清晰的机括转动声响起。
紧接着，殿内光线似乎暗了一瞬，所有光华仿佛都被那灯彩吸了过去！
灯内景致竟“活”了过来！
利用齿轮带动的绢纱剪影，呈现出百鸟环绕凤凰翩跹起舞的景象；巧妙的透镜和反射镜组合，将光影投射在四周轻纱上，幻化出云雾缭绕、仙鹤衔桃飞来的动态奇观！更有清雅的、带着寿桃甜香的雾气，从隐藏的孔窍中袅袅吐出，弥漫殿宇！
光影流转，如梦似幻！香气氤氲，沁人心脾！
“活了！活了！”有年幼的宗室子忍不住惊呼出声！
满殿宾客，包括那些见多识广的王公重臣，无不瞠目结舌，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珠帘后，太后猛地坐直了身子，声音带着明显的惊喜：“这……这是如何做到的？巧夺天工！真是巧夺天工！”
皇帝今日亦难得出席，虽未说话，眼中也掠过一丝讶异和欣赏。
安国公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萧玄曜立于御阶之下，面上依旧是惯常的沉静，但眸光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快与……或许可以称之为“满意”的光芒，一闪而逝。
“此灯何人所造？”太后兴致勃勃地问道。
引路太监连忙跪禀：“回太后娘娘，此灯乃司制局众工匠合力所制，由……由太子殿下指派协理之女官林晚，主导设计督造。”
“林晚？”太后想了想，“哀家似乎听过这名字……可是前些时日，助太子料理江淮案账目的那个丫头？”
“正是。”
“好！好！真是个玲珑心思的丫头！”太后显然心情极佳，“赏！司制局上下，重重有赏！那个林晚……哀家也要见见！”
“太后娘娘谬赞。”萧玄曜适时出列，声音平稳，“此女虽有些微末巧技，然年纪尚轻，恐冲撞凤驾。且其本职仍在东宫，协助儿臣整理文书。万寿节后，还需回去当差。”
他轻描淡写，既谢了恩，又顺势将我重新划归他的麾下，堵住了他人可能借此做文章的嘴。
太后闻言，笑了笑：“既是你东宫的人，那你便好好用着吧。这般巧思，用在正途上，也是好的。”
一场危机，竟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化解，甚至成了晋升的阶梯。
我站在殿外遥远的角落，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惊叹和太后的夸赞，浑身虚脱般的无力，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成了。
真的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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