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已经带上了一丝凉意。
但镇中学初一(二)班的教室里,却闷热得像个蒸笼。
几十个脑袋挤在一起,汗味、劣质墨水味和窗外飘进来的尘土味混合发酵,凝成一股让人昏昏欲睡的粘稠空气。
历史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年轻人,激情澎湃,正指着墙上那张崭新的中国地图,唾沫横飞。
“同学们看这里,深圳!一个三十年前还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他的教鞭笃笃地敲在那个南海边的小圆点上,“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十年,就能建起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速度,这就是未来!”
未来。
陈景明盯着那个圆点,眼神有些发直。
老师口中的“未来”像一幅色彩绚丽的广告画,挂在遥远的天边,闪闪发光。
可他脑海里,那条由无数词条标签组成的命运长河却在疯狂奔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个被教鞭敲响的圆点,此刻正投射出刺目的光芒,一连串冰冷的标签从光芒中剥离,精准地覆盖在他关于王强的记忆之上:【明日之城建造者(底层)】、【流水线宿命论者】、【返乡失语症患者】。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将王强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笔直背影,死死钉在了这座“未来之城”的最底层。
一阵心悸传来,陈景明猛地低下头,假装翻动崭新的历史课本。
书页的油墨味让他稍稍安神,他下意识地拿起铅笔,在课本后面的练习册空白处,无意识地描摹起来。
直到下课铃响,他才惊觉,自己画下的不是什么历史年代表,而是村口那棵老槐树盘根错节的轮廓。
轮廓底下,他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潦草字迹,写下了一行小字:“他们说的未来,怎么不像我们许过的那样?”
午饭的哨声像一道赦令。
李娟端着搪瓷饭盒,在食堂拥挤的人潮里艰难穿行。
她打了一份最便宜的白菜炖豆腐,外加两个免费的凉馒头,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
“喂,你看那个,就是乡下考第一的那个。”几个穿着时髦运动服的县城女生从她身边走过,毫不掩饰地指指点点。
“穿得真土,那件的确良衬衫得有年头了吧?颜色都洗白了。”
“还天天抱着本破字典,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用功似的,村姑就是村姑。”
嘲笑声像细密的针,扎在李娟的脊背上。
她把头埋得更低,用力地啃了一口冰冷干硬的馒头,硌得牙龈生疼。
她没有哭,也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从书包里掏出那本边角已经卷起的《新华字典》。
这本字典是她小学毕业时,刘老师送的唯一礼物。
她翻到最后几页空白的附录,用铅笔一笔一划地记下今天的开支:早餐,馒头加咸菜,八毛;作业本,一本三角,五本合计一块五;公交月票充值,二十元……
她仔细地将每一笔账目对齐,在月底预留的位置画上一个巨大的叉,仿佛这样就能叉掉那些多余的开销和不该有的自尊。
在所有数字的末尾,她用尽力气,写下三个字:“不能输。”
她不知道,许多年后,这本写满了卑微账目和倔强誓言的字典,会被供奉在她陆家嘴能俯瞰黄浦江的公寓书架上。
当无数奢侈品来了又去,唯有它,是她唯一不愿丢弃,也不敢丢弃的旧物。
同一片天空下,南国深圳的太阳毒辣得像一团火。
某处高楼的建筑工地上,王强正蹲在一堆生锈的钢筋旁,狼吞虎咽地啃着一个同样冰冷的饭团。
汗水顺着他被晒得黝黑的脸颊流下,滴在饭团上,混着灰尘,又被他一起咽进肚里。
“他妈的,新来的乡巴佬!磨磨蹭蹭干什么吃的!”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头走过来,一脚踢翻了他放在地上的搪瓷茶缸。
热水混着茶叶和泥沙,溅了他一裤腿。
“没长眼睛啊!这点活都干不好,滚回你老家种地去!”
王强死死攥着手里的饭团,指节捏得发白,青筋暴起。
他盯着地上那个磕掉了一大块瓷的茶缸,那是他爹当年参军时发的纪念品。
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捡起茶缸,用衣角擦去上面的泥污。
夜里,工棚改造的集装箱宿舍里鼾声四起,汗臭和脚臭味熏得人透不过气。
王强蜷缩在最靠门的下铺,用薄薄的被子蒙住头,像一只受伤的幼兽。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那台小小的录音机,戴上那副只有一边响的廉价耳机,轻轻按下了播放键。
电流的“滋滋”声过后,李娟清脆又略带生涩的朗读声,在嘈杂的杂音中顽强地响了起来:“……人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才活得更为充实。孙少平放下手中的石头,直起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紧接着,是单田芳那沙哑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讲着孙少平在黄原城揽工,在大同煤矿下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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