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养老院走廊泛着一股消毒水与陈旧木头混合的气味。
林辰推开三楼那扇漆皮脱落的房门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切过窗台,将漂浮的尘埃照成一道道光柱。房间里有两张床,靠窗那张空着,被子叠得整齐;靠墙那张床上,一个瘦削的老人背对着门坐着,肩膀微微佝偛,正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发呆。
“张大爷?”林辰轻声唤道。
老人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枯瘦的手摆了摆,像是赶苍蝇。陪同的护工小声说:“张大爷耳朵不太好,但最近几天……精神更差了。自从看到报纸,就常一个人坐着发呆。”
林辰走到床前,这才看清老人的面容——皮肤像是揉皱后又勉强摊开的牛皮纸,深褐色的老年斑如同时间烙下的印章,但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却还残留着某种锐利的东西。那是岁月无法完全磨灭的、属于劳动者的眼神。
“张大爷,我是《滨江日报》的记者林辰。”他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齐平,“我们之前通过电话,关于二十年前江畔三期工程的事。”
老人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林辰从包里取出那份已经翻皱的报纸,翻到第三版——那是上周刊登的系列报道第一篇,标题是《坍塌的桥梁与沉默的档案》,配图是江畔三期工程当年的竣工合影。照片已经泛黄,二十几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站在未完工的桥墩前,笑容朴实。
他指着照片第二排左数第三个人:“这是您吧?”
张大爷的手指开始发抖。
那是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变形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类似水泥灰的暗色。右手小指缺了一截,无名指和中指明显无法完全伸直。这双手曾经搬动过无数砖石,拧紧过无数螺栓,现在却连拿起一张报纸都显得吃力。
“是我。”老人的声音像是从破旧风箱里挤出来的,沙哑干涩,“那时候……我才六十岁。”
林辰注意到,老人说的是“才六十岁”。在那个年代,六十岁仍在工地一线的工人并不少见,他们这一代人,似乎从未真正理解过“退休”的含义。
“您能跟我说说这张照片的事吗?”林辰放缓语速,每个字都吐得清晰,“拍照那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张大爷终于转过头来。他的目光先落在照片上,然后缓缓上移,落在林辰脸上。那眼神里有审视,有警惕,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期盼。
“你是第几个来的?”老人突然问。
“什么?”
“这二十年,来找我打听这事的人。”张大爷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前三个是单位的,叫我‘别乱说’;第四个是个律师,拿了我的材料,后来再没消息;第五个是前年来的,说是研究历史的,录了音,说会帮我讨公道……”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我再没见过他。”
林辰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从随身背包里掏出记者证、报社的介绍信,还有自己这半年来的采访笔记——里面记录着七个受伤工人的口述,三份被涂改的医疗档案,以及十二封石沉大海的举报信复印件。
他一页页翻给老人看,动作很慢。
“张大爷,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成。”林辰抬起头,直视老人的眼睛,“但这一次,报道已经发出来了。市里有领导批示要查,省报的同行也在关注。我们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老人长久地沉默。窗外的槐树枝上,一只麻雀跳来跳去,叽喳声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张大爷掀开了腿上的薄毯。
林辰倒吸一口凉气。
老人的左腿从膝盖以下明显变形,小腿肌肉萎缩得几乎只剩皮包骨,皮肤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像蚯蚓般蜿蜒盘踞。最触目惊心的是踝关节——那几乎不能称之为关节,而是一个扭曲的、错位的骨节凸起。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七号,下午两点。”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像是这个日期、这个时刻在他脑海里重复了千万遍,“江畔三期,七号桥墩浇筑。我负责操作搅拌机,老李和小王在下面接料。”
他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从记忆深处艰难地挖掘出来:“那批水泥不对。颜色发灰,结块,加水搅拌后温度升得太快。我跟工长说了,他说‘别多事,按进度来’。结果浇筑到一半……”
老人的手抓紧了毯子边缘,指节发白。
“塌了。”他说出这两个字时,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是整个塌,是模板撑不住,侧面炸开了。我站的平台离得最近,被冲下来的水泥和模板砸中,左腿卡在钢筋里。他们在混凝土凝固前把我刨出来,但腿已经……”
林辰打开录音笔,同时在本子上快速记录。他没有插话,只是偶尔点头,用眼神鼓励老人继续说下去。
“在医院住了八个月。”张大爷扯了扯嘴角,“单位一开始还付医药费,后来就说是我‘操作不当’。事故鉴定报告上白纸黑字写着:工人张建国未按规程操作搅拌机,导致水泥配比失衡,引发局部坍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清澈的抵抗请大家收藏:(m.x33yq.org)清澈的抵抗33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