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里的炭块烧得通红,把父亲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幅被揉皱又展开的画。林辰坐在对面的木凳上,看着父亲把烟袋锅在盆沿磕了磕,火星溅起来,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跳了跳,又灭了。
“辰儿,”父亲的声音像被烟熏过的旧棉絮,又干又沉,“咱别斗了,行不?”
林辰的指尖在膝盖上抠着裤子的纹路,布料被磨得发毛。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的声音裹着鞭炮的残响,把堂屋衬得格外静。“爸,这不是斗。”他的声音有点涩,“生态新城关系到几千户人家的健康,我要是退了,他们怎么办?”
父亲重新往烟袋里装烟,手抖得厉害,烟丝撒了一桌子。“他们有他们的命,你有你的家。”他划亮火柴,火苗在他浑浊的眼睛里晃了晃,“昨天我去村头打酱油,听见有人说,马书记在省里有人,你斗不过的。万一……”
“没有万一。”林辰打断他,喉咙发紧。他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大半,像落了层没化的雪。小时候父亲总背着他蹚过村西的洪水,宽厚的肩膀顶着浪头,说“别怕,有爸在”。如今这双曾扛起全家重担的手,连装烟丝都费劲了,却还要为他担惊受怕。
母亲端着盘饺子走进来,蒸笼的白气模糊了她的脸。“先吃饭。”她把盘子往桌上放,瓷盘碰到桌面的声音发颤,“韭菜馅的,你从小爱吃的。”
林辰夹起个饺子,热气烫得指尖发麻,却尝不出味。韭菜的清香混着炭火的烟味,本该是最熟悉的年味,此刻却像根刺,扎得他心口发闷。他想起上大学那年,母亲把攒了半年的鸡蛋换成钱,塞给他时说“在外面别受委屈”;想起刚参加工作,父亲背着一麻袋花生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说“给领导尝尝,别让人看不起”。这些画面在脑子里转,像团乱麻。
“妈知道你心善。”母亲突然开口,筷子上的饺子掉在桌上,她弯腰去捡,眼泪却先掉了下来,砸在饺子上,“可善要带刺啊,不然会被人欺负死。你看妈这膝盖……”她摸了摸缠着纱布的腿,声音哽咽,“妈不怕疼,就怕你出事。”
林辰的眼眶热了。他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摸出个红包,塞进母亲手里:“这是今年的年终奖,您和爸买点营养品。等过了年,我带您去市医院做个体检。”
母亲把红包推回来,纸角都捏皱了:“钱我们有,你留着给朵朵买奶粉。”她看着林辰,眼神里的担忧像潮水,“要不……咱跟马书记认个错?就说生态新城按他的意思改改,别硬碰硬了。”
“改不了。”林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拗劲,“规划图上的湿地保护区要是让给房地产,老工业区的地下水五年内就会彻底污染,到时候不止是铅中毒,孩子们可能得更重的病。”他想起社区医院那叠厚厚的化验单,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个煎熬的家庭,“我认了错,他们怎么办?”
父亲突然把烟袋往桌上一拍,铜锅磕出刺耳的响:“你就顾着他们!那你女儿呢?你妹妹的孩子呢?昨天那短信我看见了,人家都要对孩子下手了!”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白发在火光里颤巍巍的,“我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妈怎么活?”
林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火盆里的炭块“噼啪”爆了声,火星落在地上,很快就灭了。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马文涛的手段越来越露骨,从网络谣言到威胁家人,下一步可能就是更直接的报复。可让他放弃生态新城,看着那些信任他的老百姓重新掉进绝望里,他做不到。
夜里的雪停了,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铺了层银霜。林辰躺在西厢房的床上,听着隔壁屋的动静。父亲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夹杂着母亲的低泣,像钝刀子在割他的心。
“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吧。”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万一辰儿有事,咱得有钱打点。我听说……马书记那样的人,什么都认钱。”
“取多少?”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都取出来。”父亲叹了口气,“包括存了定期的那笔,提前取吧,利息咱不要了。”
林辰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知道那笔定期存款——是父母准备用来养老的,存了整整十年。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父母已经为他做了最坏的打算。
窗外的月光突然暗了暗,像是有云飘过。林辰悄悄起身,走到窗边,看见巷口那辆黑色轿车还停在老槐树下,车窗里透出点微弱的光,像只蛰伏的野兽。
他摸出手机,给赵峰发了条消息:“明天加派两个人,守着我父母家。”然后点开相册,看着女儿的照片——小家伙穿着红棉袄,举着糖葫芦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着,林辰的眼眶湿了。他不知道这场仗还要打多久,也不知道会付出什么代价,但他清楚,自己不能退。不是因为有多勇敢,而是因为身后有太多人在盼着天亮,身前有太多责任不能放下。
隔壁屋的灯熄了,母亲的哭声也停了,只剩下父亲沉重的呼吸。林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直到天亮。窗外的麻雀开始叫时,他摸出烟盒,发现里面空了。起身去堂屋找烟,却看见父亲已经坐在火盆前,往锅里装烟丝,手抖得比昨天更厉害了。
“爸,”林辰走过去,帮他扶住烟袋,“过了年,我带您去看看中医,调理下身体。”
父亲没看他,只是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早饭想吃啥?我让你妈给你做。”
“还是韭菜饺子吧。”林辰笑了笑,眼眶却有点酸。
火盆里的炭又烧旺了,把父子俩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挨在一起。林辰知道,这场关于责任与亲情的煎熬,才刚刚开始。但他心里那点火苗,像火盆里的炭,就算被雪埋住,也总能找到透气的缝,重新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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