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你姥爷,他给我端了碗奶茶。”柳映雪看着顾长风,眼里有笑意,“我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咸的!怎么奶还能是咸的?”
顾长风也笑:“你还记着呢。后来不是喝惯了?”
“喝惯了。”柳映雪说,“现在不喝还想。”
她讲学文化的趣事:把“会计”念成“会汁”,把“政策”写成“正策”;讲工作的辛苦:白天在厂里干活,晚上上夜校,回家还得照顾孩子;讲孩子们的成长:念念怎么学会走路,三个小子怎么调皮捣蛋。
讲到困难时,她不渲染苦;讲到高兴时,也不过分开怀。就是平平实实地讲,像在数豆子,一颗一颗,清清楚楚。
有一天,萌萌问:“姥姥,您恨过吗?”
这个问题让院子里静了一瞬。三个儿子都停下手里的事看过来。连顾长风也放下了报纸。
柳映雪手里的鞋垫纳好了最后一针。她咬断线头,把鞋垫举起来对着光看了看针脚,才慢慢说:“恨过。恨得睡不着觉,恨得咬牙切齿。”
她顿了顿,把鞋垫放在膝头:“可恨久了,人就毁了。不是被别人毁,是被自己的恨毁。后来我想通了,与其把力气花在恨上,不如花在让自己过好上。”
“您是怎么……不恨的?”萌萌轻声问。
“时间。”柳映雪说得很简单,“还有,日子越过越好,恨就慢慢淡了。像墨迹,刚写上去浓,时间久了,风吹日晒,就淡了,最后看不清了。”
她讲起九十年代初回山东的事,讲见到李家老屋的破败,讲给养父母立碑,讲给村里小学捐款。
“看到那些孩子坐在新教室里读书,我就觉得,值了。”她说,“我受过的苦,没白受。至少后来人不用再受。”
整个夏天,故事一点一点讲。有时候讲到一半,柳映雪会停下来,想想:“这个细节记不太清了。”或者说:“这个人的名字忘了。”
萌萌说:“姥姥,不用那么精确,大概就行。”
“那不行。”柳映雪很认真,“记不清的就说记不清,不能瞎编。历史不是编出来的,是真的。”
八月底,梨子熟了。柳映雪和顾长风摘了一筐,给孩子们各家分了些。最后一个周末,全家人都聚在院子里,萌萌的故事也快整理完了。
她念了一段给柳映雪听:“……柳映雪同志的故事,是一个普通中国女性在时代浪潮中挣扎、觉醒、成长的故事。从旧社会的童养媳,到新社会的独立女性;从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到能读书看报、参与社会建设的劳动者。她的经历告诉我们,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妇女的解放离不开社会的进步……”
柳映雪听着,微微摇头:“写得太……太大了。我就是个普通老太太,没做什么大事。”
“妈,您这就是大事。”念念握住母亲的手,“您走过的路,就是千千万万中国女性走过的路。”
老五起哄:“妈,您现在可是咱家的活历史了!”
大家都笑。柳映雪也笑,笑着笑着,眼角有些湿润。她抬手擦了擦:“风大,迷眼睛了。”
那天晚上,等孩子们都走了,柳映雪和顾长风坐在院子里。月亮很圆,快要中秋了。
“讲完了?”顾长风问。
“讲完了。”柳映雪说,“该讲的都讲了。”
“心里轻松了?”
柳映雪想了想:“早就轻松了。就是……说出来,好像更踏实了。”
顾长风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都老了,皮肤松弛,青筋明显。但握在一起,还是温暖的。
“萌萌那孩子,”柳映雪忽然说,“她说要把我的故事印成小册子,给学生看。”
“好事。”
“我让她别用真名。”柳映雪说,“就用‘一位北疆老奶奶的故事’。”
顾长风笑了:“你还害羞?”
“不是害羞。”柳映雪望着月亮,“是觉得,我的故事不特殊。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的妇女多了去了。有的比我苦,有的比我难。我只是……比较幸运,走过来了,还能坐在这儿讲故事。”
月光洒在院子里,梨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斑斑驳驳的。远处有虫鸣,一声一声,衬得夜更静。
柳映雪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山东老家的院子里,也是这样的夏夜。那时候她年轻,心里装满了恨和怕,觉得前路一片漆黑。
而现在,她坐在这里,儿孙满堂,身边有相伴一生的人,心里干干净净的。那些曾经的波澜,真的成了笑谈——不是轻佻的笑,是经历过、看透了之后,那种释然的笑。
“长风。”她轻声唤。
“嗯?”
“这一生,挺好。”
顾长风转过头看她。月光下,她的白发泛着银光,脸上的皱纹像岁月刻下的年轮,但眼睛很亮,很清澈。
“嗯。”他说,“挺好。”
两人就这么坐着,谁也没再说话。夜风吹过,带来初秋的凉意。该加件衣服了,该进屋了。但谁也没动,就这么坐着,看月亮,听虫鸣,感受这平静的、寻常的夜晚。
对他们来说,这一生的惊涛骇浪,都沉淀在这样的夜晚里了。而那些故事——无论悲喜,无论苦乐——都成了可以讲述的过往,成了子孙辈笔记本上的字句,成了时光长河里,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浪花。
但正是这朵浪花,见证了一个时代,见证了一个女子从深陷泥潭到站立起来,从沉默到发声,从被命运摆布到掌握命运的完整过程。
而这一切,如今都可以笑着说起了。
像说起昨日的天气,像说起邻家的闲话,像说起——那真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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