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房那扇破门在身后合拢,将陈腐的霉味和满室尘埃暂时隔绝。
陆仁贾跟在刘公公和那名掌班身后,走在东厂内衙的回廊下。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冰冷和忐忑。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卷粗糙的宣纸,边缘已经被手心的冷汗浸湿发软。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炭火上。刚才在档案房里那股子豁出去的癫狂劲儿,此刻被冷风一吹,迅速消退,只剩下后怕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居然真的把那张胡扯的“乾坤脉络图”捅上去了?还用了那么荒诞的借口?刘公公看起来可不像老书吏那么好糊弄…
前面的刘公公脚步不疾不徐,偶尔用眼角余光瞥一下身后这个浑身脏污、低眉顺眼、却偏偏搞出那么大动静的小番子,嘴角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穿过几重戒备渐严的院落,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守卫的番役眼神锐利如鹰,身上带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最终,他们在一处极为肃静、连鸟雀声都绝迹的院落前停下。院门紧闭,门口守着两名按刀而立的黑衣番役,眼神冰冷,如同石雕。
刘公公整理了一下衣袍,那名掌班上前,低声与守卫交涉了几句。守卫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陆仁贾身上来回扫了几遍,这才无声地让开道路。
院门打开。
里面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厅堂,光线幽暗,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黑色石板,冰冷坚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檀香,却压不住那若有似无的、更深层的铁锈和威严气息。厅堂尽头,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后,一个身影隐在阴影之中,只能看到绣着繁复蟒纹的衣袍下摆和一只随意搭在扶手上、骨节分明、戴着翡翠扳指的手。
仅仅是坐在那里,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便弥漫开来,让陆仁贾瞬间呼吸一窒,膝盖发软,几乎要当场跪下去。他死死咬着牙关,才勉强站稳,但头已经垂得不能再低。
刘公公快步上前,在距离公案尚有十余步时便停下,躬身,声音变得极其恭谨甚至带着一丝谄媚:“督公,人带来了。”
阴影中的人没有立刻回应。只有那只戴着扳指的手指,极轻极缓地,在光滑的扶手上叩击了一下。
嗒。
声音很轻,却像直接敲在陆仁贾的心脏上,让他浑身一颤。
“就是这小子?”一个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带着一丝淡淡的慵懒,却像冰线一样钻进耳朵,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在档案房…演了一出窥测天机的戏码?”
刘公公腰弯得更低:“回督公,正是此子,名唤陆仁贾。甚是胡闹,毁了公家纸张,画了些不伦不类的东西,满口胡言乱语什么星象谶纬…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但其人所绘之图,所指向的城西北积水潭一带…近来确实不太平,漕帮、斧头帮摩擦不断,坊间亦有些怪异传闻…奴婢觉得…或有万一之…”
“图。”阴影中的声音打断了他,言简意赅。
刘公公立刻回头,对陆仁贾使了个眼色,低喝道:“还不快呈上去!”
陆仁贾手脚冰凉,几乎是蹭着地面挪上前,双手颤抖着,将那卷皱巴巴、沾着灰尘和汗渍的宣纸,高高举过头顶。一名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出现的黑衣番役接过图卷,转身呈送到公案上。
那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伸了过来,将图卷缓缓展开。
厅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陆仁贾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能听到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闷响。他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着自己脚下光洁如镜的黑石地面,那里面模糊地映出他此刻卑微如蝼蚁的身影。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他能感觉到,那来自阴影深处的目光,正落在那张鬼画符上,冰冷地审视着上面的每一条歪扭的线,每一个荒谬的标注。
是在看笑话?还是在酝酿雷霆之怒?
冷汗顺着他的脊椎一路往下淌,浸透了本就污秽的里衣。
突然——
“呵。”
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真切的轻笑,从阴影里飘了出来。
不是嘲讽,不是怒极反笑,倒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时,发出的玩味的轻啧。
陆仁贾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那只戴着扳指的手,指尖缓缓划过图纸上的某个点——很可能是他标注的“积水潭货仓”或“瓦罐巷”。
“漕帮…斧头帮…”督公曹正淳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平淡慵懒,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私盐、皮货…甚至可能夹带辽东的参、南洋的珠…借鬼祟传闻掩人耳目,划分地盘,争抢水路…倒是好算计。”
陆仁贾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他居然真的看懂了!不仅看懂了他图上那些故弄玄虚的符号背后隐藏的真实信息,甚至…甚至还凭借其恐怖的信息掌控力和洞察力,直接推断出了更多、更深入的东西!比如可能夹带的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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