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私铸的煤炉,通体黝黑,粗糙得像是从地里直接刨出来的铁疙瘩。
它被一个名叫赵四的年轻启明卫堵在了南市一处杂院的灶房里。
赵四是第一批启明卫,也是新法的第一批信徒。
他胸前的铜牌擦得锃亮,面对着灶房主人——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他耐心地宣讲着律法:“大哥,这私铸煤炉,气道不畅,易生毒烟。工坊统一铸造的都有排烟规制,是为了大家伙儿的性命着想。你这个,我们必须收缴,回头给你换个合规的。”
那壮汉眼皮一翻,嘿嘿冷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四脸上:“换?拿什么换?拿你们的空头话换?老子用我自己的铁、我自己的煤,烧我自己的饭,碍着你七殿下哪根筋了?”
“这不是碍着谁,是……”
赵四的话没能说完。
院门外,不知何时已围拢了十几个游手好闲的汉子,个个目光不善。
有人阴阳怪气地喊道:“哟,启明卫大人好大的官威!管天管地,还管人家锅里下米了!”
“人家吃口热饭怎么了?你们这些穿新皮的,还不是跟以前的衙役一样,专挑软柿子捏!”
赵四的额头渗出冷汗,他握紧了腰间的记录簿,还想据理力争。
但那灶房主人猛地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板凳,厉声嘶吼:“兄弟们!他们讲坛上说得好听,什么为民做主,背地里就是要断我们的活路!今天收炉子,明天是不是就要收我们吃饭的家伙了!”
一声怒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人群中,一根不知从哪儿来的硬木棍,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了赵四的左腿膝盖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赵四惨叫一声,抱着腿蜷缩在地,剧痛让他瞬间面无人色。
殴打他的人一击得手,立刻混入人群,而那个灶房主人则指着倒地的赵四,对着周围越聚越多的看客,振臂高呼,声音里充满了煽动的悲愤:
“伪善者吃人血!这就是七殿下给我们的好日子!”
第二天,这份“好日子”的“铁证”,就随着最新一期的《京察报》,插上了翅膀,飞遍了每一个能接触到外界讯息的角落。
报纸的头版,是一幅触目惊心的木刻版画。
画中,一名身穿启明卫制服的年轻人蜷缩在冰冷的街角,断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脸上满是痛苦与绝望。
而背景,则是南市繁华的灯火与喧闹的人群。
画上方的标题,字字诛心——《七王养虎为患,爪牙反噬其身》。
议事厅内,这份散发着廉价墨臭的报纸,被夏启狠狠摔在桌上。
“摆拍,”苏月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她递上另一份卷宗,“画中人,就是那个带头闹事的灶房主人。他本是西坊赌坊的打手,外号‘滚刀肉’,欠了一屁股债。有人替他还了赌债,让他演了这出戏。腿是早就被赌坊的人打折过一次,这次只是在旧伤上加了点‘彩头’。”
沉山气得一拳砸在掌心:“这帮畜生!我去把他揪出来,当着全城人的面,让他把真相说清楚!”
“没用的。”温知语轻轻摇头,她面前铺开的是一叠厚厚的卷宗,全是近三个月来启明卫的巡查记录与被投诉的卷宗。
她的手指在几份被标记出来的档案上轻轻敲击:“殿下请看,这三个月,被匿名举报、当街刁难最多的三名启明卫,身份都很有意思。一个,是前朝因贪墨被抄家的罪官之子;一个,是当年被我们击溃的蛮族部落留下的混血儿;还有一个,是寡妇再嫁后带来的拖油瓶。”
她抬起头,目光清冽如冰泉,直指问题的核心:“敌人非常聪明。他们放弃了攻击我们的‘头脑’,转而攻击我们的‘手脚’。他们不在乎那个打手是不是在演戏,他们要利用的,是根植在所有人骨子里的旧观念——贱民,罪裔,异族,凭什么管到我们‘良民’头上来?他们要挑动的,是身份的对立。我们越是惩罚那个‘滚刀肉’,就越是坐实了我们‘官官相护’‘打压良民’的罪名。”
“那该如何是好?”沉山焦躁地来回踱步。
温知语的嘴角勾起一抹惊世骇俗的弧度:“不惩罚。我们……提拔他。”
“什么?!”沉山以为自己听错了。
“殿下,”温知语转向夏启,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疯狂交织的光芒,“我提议,擢升这位‘滚刀肉’先生,为我们新成立的‘十户联盾’民防团的副总教习。授衔仪式,就在南市广场,公开举行。”
她顿了顿,补上了最致命的一环:“授衔那天,不让他走正门。我们请一位盲童,就是上次在讲坛火灾里被熏坏了眼睛的孩子,牵着他的手,从人群中,一步步走到台上来。”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让一个被收买来抹黑自己的地痞,当上教官?
让一个受害者,去引领一个加害者?
这简直是疯了!
但夏启却瞬间明白了温知语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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