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消毒水味仿佛渗进了骨头缝。林小山靠着升起的病床，阳光穿透百叶窗冰冷的栅格，落在他新换的白色被单上，白得刺眼。三亿五千万美金。
这个冰冷的数字，像一个巨大的秤砣，沉甸甸地压在他同样冰冷的肩头。工人的补偿金，如汹涌的熔岩，倾泻进干涸多年的河床。老张坐在军区医院林小雨病房外的塑料椅上，抱着女儿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浑浊的泪水淌过他沟壑纵横的脸，砸在水泥地面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不再是那个坐在门口一声不吭的影子，现在，他会用颤抖的手指一遍遍抚摸医院刚刚送来的缴费通知单上那个“全额缴清”的印章，喉咙里发出压抑了几十年终于得以喘息的、呜咽般的声音。
补偿金发放点人山人海。拿到钱的工人，有的嚎啕大哭，有的紧紧攥着那一沓曾以为此生无望的血汗钱，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要确认那纸的重量是真切存在的恩赐，而不是水月的幻梦。厂区里曾经死寂的角落，重新响起一些粗嘎的笑骂声，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那点模糊的、烧灼的期待。李卫穿梭其中，那张总是刻着愁苦的脸，罕见地被一种复杂的红润点亮，像是干旱了太久突然得到灌溉的河床，既生动，又带着长久紧绷后的疲惫虚浮。
新闻开始滚动播报。
“……滨江市工作组全面落实宏泰资本收购终止后工人补偿工作……首批补偿金已全额发放到位……体现了对企业职工权益的高度重视……”画面切过一张张饱含泪水和希望的工人脸庞。
“……滨江老工业基地污染治理工程获得重大资金支持……前期封堵工程即将启动……打造天蓝地绿水清的生态新滨江……”挖掘机和穿着橙色防护服的身影出现在昔日宏泰圈定的制药厂厂址外圈。
补偿是滨江的血债还了，治理是滨江的毒瘤要挖了。滨江的天，似乎真的被他用命、也用那冰冷的天文数字，生生撬开了一道缝，让光漏了进来。
林小山坐在病床上，阳光勾勒着他清瘦得脱形的侧脸。那只完好的右手下意识地想抬起，指尖习惯性地想去碰触左肩那被厚重支架锁死的区域——那里沉眠着那把“算盘”。然而，手臂抬起不到三寸，一阵尖锐的、如同锈蚀的钢丝摩擦骨骼的剧痛便猝然沿着神经直冲脑海！整条左臂，连带半个肩膀，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如同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被抛弃的麻木，沉重地挂在那里。
他猛地咬紧牙关，齿缝间渗出淡淡的血腥气，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不是因为疼。疼早已成了背景音。而是这种不受控制的麻痹感，这种身体的“背叛”，像一盆冰水浇在刚刚燃起的微小火苗上，带来了更深沉的寒意。眼前的景象也瞬间模糊，如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湿雾。
“小山！”病房门被推开，李卫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脸上兴奋的红潮尚未褪去，“看到了吗？工钱全发了！老张他……哎，那老哥，哭得像个娃娃！”他声音洪亮，带着久违的畅快，但目光触及林小山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只无力垂落的左手时，音量骤然低了下来，“你……感觉咋样？”
林小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刮擦着受损的肺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还……好。”他试图扯出一个笑，但脸上的肌肉只僵硬地牵动了一下。他用完好的右手极其缓慢、艰难地挪动着那只毫无知觉的左手，试图将它摆放到一个看起来“正常”的位置。那动作里的滞涩和无助，让李卫眼里的光迅速暗了下去，心头那点热气，也像被戳破的气球。
“专家下午来会诊，”秦卫国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依旧平静无波。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墨绿的军装衬得病房更显肃杀。“初步判断是中枢神经部分不可逆损伤。左侧肢体运动功能严重障碍，视神经受损伴随间歇性模糊。”他像是在宣读一份伤情鉴定书，每一个字都冰冷地砸在地面。
李卫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咔吧作响：“不可逆？！他才多大？！他可是……”
“代价。”秦卫国锐利的目光扫过李小山的脸，打断了他的咆哮，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冷硬，“掀翻宏泰，截下‘钟’的钱，每一步都在消耗他的命脉。神经中枢过载不是儿戏。这身体能扛过这一次，已经是意外。”
意外？林小山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他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抚摸着毫无知觉的左手小臂。冰冷的、属于“死人”的触感。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父亲留下的那把算盘，不是嵌在他肩胛骨里，而是彻底啃食掉了他的血肉和神经，正在取而代之吗？沉默在病房里弥漫，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补偿点喧嚣，像一个隔世的遥远回音。
“小雨那边的专家团队已经组建完毕，‘逆流者-7’的合成……有进展，但需要时间，也极其昂贵。”秦卫国转移了话题，目光落在林小山那只被他自己缓慢摆弄着的左手上，那动作带着一种机械的固执。“你弟弟那边……维持冬眠的设备和药物开销，同样是天文数字。这钱，来得如洪水，去……也将如惊涛。”他话锋一转，“另外，工作组内部为这笔‘天降横财’的监管权，吵翻了天。省里和市里的声音，都不太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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