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折多山垭口往下溜,比爬上来更要命。
我把解放J6的排气刹开到最大,发动机发出困兽一样呜呜的悲鸣。几十吨的重量,裹挟着我和一车工业阀门,像一头发了疯的铁犀牛,玩命地想往山下冲。
我的脚,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虚搭在刹车踏板上的。
我不是在开车。
我是在驯服一个想自我毁灭的庞然大物。
等车轮终于重新碾上相对平直的柏油路,我把车靠在路边,熄了火。
我整个人,像一根被瞬间抽掉骨头的烂泥,瘫在了驾驶座上。
手在抖。
腿也在抖。
不是吓的,是绷得太久,松不下来了。
我脑子里,还是那片在风里疯狂呼啸的经幡。
那“呼啦啦”的声音,好像还钻在我耳朵里。
我感觉我从那片彩色的风暴里穿过来,身上好像被刮掉了一层什么东西。
说不清。
歇了足足半个小时,我才重新把车打着。
前面的路,不再是那种拧巴的麻花了。
它变得笔直,荒凉,一望无际。
路两边,是那种枯黄色的,广袤无垠的高山草甸。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头顶着白雪的褐色山脉。
天,是那种让你心慌的蓝。
云,是一团一团的,跟似的,但边缘锋利得像是用剪刀裁出来的。
整个世界,就像一幅被调高了饱和度的,巨大的,没有生命迹象的画。
我开着车,行驶在这幅画里。
我的解放J6,像一只在蓝色桌布上缓慢爬行的,孤独的甲虫。
我开了音响,没信号,全是沙沙的杂音。
我关了它。
整个驾驶室里,只剩下发动机单调的轰鸣,和我自己越来越清晰的,沉重的呼吸声。
空。
一种巨大的,能吞噬一切的空。
这种空,比折多山上的缺氧,更让我窒息。
在这种空旷里,你脑子里的那点破事,会被无限放大。
女儿的学费。
小雅和小静的脸。
我爸临死前的眼神。
那一个亿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没的。
这些玩意儿,就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嗡嗡地,在你脑子里盘旋,撵都撵不走。
人,真不能太闲。
一闲,就容易胡思乱想。
一胡思乱想,就容易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我不知道开了多久,路牌上出现了两个字:理塘。
世界高城,理塘。
我心里头,没来由地冒出另两个字:丁真。
我一个快四十岁的,被生活盘得包了浆的东北老爷们,也知道这个名字。
没办法,那阵子,我还在开网约车,乘客聊天偶尔会聊到他。
说他的眼睛,纯真。
说他的笑,干净。
说他身后的那片雪山草原,是每个人心里的诗和远方。
我把车速放慢,开进了这座传说中的县城。
城不大,一条主干道,两边是些藏式风格和现代风格混搭的房子。
街上人不多。
游客,穿着五颜六色的冲锋衣,举着相机,一脸兴奋。
本地人,穿着藏袍,或者就是普通的夹克衫,脸上是一种被太阳和风雕刻出来的,漠然的表情。
我找了个能停下我这台大家伙的空地,把车停稳。
我得找点热乎的吃。
从早上到现在,我肚子里,就只有几口冰水。
我下了车。
一股冷冽的,带着尘土味的空气,灌进我的肺里。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
操。
我心里骂了一句。
那天,蓝得太过分了。
它不是我在东北老家看到的那种天,也不是在成都看到的那种天。
它是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像一块巨大蓝宝石一样的颜色。
那种蓝,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冷冰冰的质感。
好像是假的。
好像是哪个技术不怎么样的P图师傅,把天空的图层,用最蓝的那个色号,给整个刷了一遍。
白云,就那么突兀地,挂在那片假得过分的蓝上面。
我站在我的解放J6旁边,看着这片天,突然就走不动道了。
我没去找丁真。
我知道我找不着。
人家现在是大明星了,哪能天天在街上溜达。
我就是看着天,发呆。
然后,我一扭头,看见了旁边一家商店的玻璃门上,映出了一个影子。
一个穿着灰色冲锋衣,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胡子拉碴,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脸色蜡黄的,中年男人的影子。
那是我。
我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了?
我想不起来了。
在南非当亿万富翁的时候,我每天照镜子,看的是那身几万块的西装,是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表。
我从来没仔细看过镜子里那张脸。
后来破产了,跑外卖、送快递…我根本不敢照镜子。
我怕看见那个落魄的,眼神里全是失败和恐惧的自己。
可今天。
在这片纯净得像假一样的蓝天白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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