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指的刻刀在樟木上刮出细碎木屑,落在他皲裂的手背上,像落了层薄霜。
夏启站在工匠坊中央,火盆里的松脂噼啪作响,映得他眉眼忽明忽暗。
老匠人忽然停手,浑浊的眼珠在钟馗像的怒目与夏启之间来回转:殿下要这铜钥模嵌在掌心......可是要应那钥路断的谶?
夏启屈指叩了叩樟木,震得木屑簌簌往下掉:陈师傅雕了三十年神像,该知道——神是泥胎,人信才灵。他从袖中摸出半枚铜钥,在老匠人眼前晃了晃,他们烧了符帛断钥路,咱们就给这尊钟馗造把。
等明日立在北坡,玄冥教那些老东西抬头看时,便要想:为何新神手里握着本该断绝的钥?
陈九指的喉结动了动,刻刀突然下得极重,地削去块木料。
他盯着钟馗像初具棱角的手掌,声音发哑:当年我儿子被抓去修玄冥塔,说要给打地基。
后来塔成了,他的骨头......他猛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这尊像,我雕七分神,三分人。
够了。夏启拍了拍他肩膀,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画稿哗哗翻页。
画稿最上面那张,正是他昨夜亲手改的钟馗图——怒目圆睁的神像脚下,隐约能看见几缕被踩碎的符纹。
工匠坊外传来梆子声,已是三更天。
夏启掀开门帘出去,冷风裹着木屑扑在脸上,却见温知语抱着一摞纸卷站在廊下,发梢结着白霜。
她怀里的纸卷用蓝布裹着,边角沾着墨渍,显然刚誊抄完。
《匠魂录》第三版。温知语递过纸卷,指尖冻得发红,特别加了老石匠说的那段——他儿子被玄冥教以名义活埋时,喊的是爹,我手上的茧比神像的金漆还厚她低头翻出最上面一本,指着某页,这里写钟馗本是冤死的匠头,被百姓刻成像镇邪,我让教徒家属抄的时候,特意让他们在两字下多按了个指印。
夏启翻开书,墨迹未干的字迹里果然有暗红指痕,像滴未擦净的血。明日随赈灾粮发下去。他合上书本,要让那些跪在塔前的百姓想想——他们拜的到底是神,还是害他们家破人亡的凶手?
温知语抬头看他,月光落在她眼尾的细纹里:方才周七来报,北坡的风语者已经到了。
那几个孩子把安魂曲改成旧魂不归,新神当立,唱得比哭还渗人。她顿了顿,守卫们说听着像有人在耳边念咒,手底下的刀都握不稳。
夏启笑了,指节抵着下巴:不稳好,不稳才容易漏缝。他抬手指向远处的玄冥塔,黑影般的塔尖刺破夜幕,等钟馗像立起来,再让孩子们往歌里加句新神手里有旧钥——要让塔上的守卫想:是不是他们烧的根本不是真钥匙?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月见从阴影里走出来,腰间的银鱼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手里提着个青布包,凑近时能闻到淡淡硫磺味:药庐的醒神散备好了,阿离的信鸽也喂了。她压低声音,方才我去玄冥塔外围,听见守卫在议论长明灯——说今夜子时要行焚旧魂的祭典,主殿的灯油是从极北冰湖取的,烧起来能照见鬼魂。
夏启的瞳孔缩了缩。
他接过青布包,指尖触到包底硬邦邦的东西——是阿离今早托信鸽送来的磷粉包。告诉阿离,按计划行事。他把布包塞进苏月见手里,她父亲当年说灯火照人心,今夜就让那些守卫看看,他们奉为神迹的灯火,到底照出了什么。
初五黄昏来得格外快。
玄冥塔主殿里,阿离跪在长明灯前,袖中磷粉包被手心焐得发烫。
她望着供桌上的符帛,想起幼时父亲被拖去塔底时,也是这样的符帛盖在他脸上。真正的灯火,照的是人心,不是鬼影。父亲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她手指一松,磷粉簌簌落进灯油里。
灯芯被点燃的瞬间,幽绿火焰地蹿起三尺高。
守卫们惊呼着后退,撞翻了香案。
阿离望着那团绿火,喉间泛起苦涩的甜——这是父亲生前最爱的磷火,当年他说要拿这东西给她做盏不会灭的灯,后来却被玄冥教以之名打断了手。
圣火异象!为首的守卫颤抖着跪下去,额头磕在青石板上。
阿离垂眸盯着自己的影子,在幽绿火光里扭曲成奇形怪状的模样。
她轻声呢喃,只有自己听得见:这不是神迹......是报应。
暮色像泼翻的墨汁,渐渐染黑了整片天空。
夏启站在望梦堡最高处,望着北坡方向几个晃动的火把——那是运送钟馗像的队伍。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钥,忽然听见山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吟唱:旧魂不归,新神当立......
殿下。沉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风的凉意,爆破队已在林子里扎营,火药包都裹了防潮布。他顿了顿,您说要炸得他们找不着退路,卑职让人在每个药包底下都埋了碎铁——炸起来,连塔砖都得掀翻三层。
夏启没有回头,目光依然锁在玄冥塔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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